我小时候是个勤快的孩子，很早就知道自己辛苦挣钱。我的挣钱方式就是挖药材，在这方面我比村里其他孩子要自觉，收获也就比他们大。黄土高原没有什么名贵药材，最贵的是远志草，一斤一块二。其他柴胡、酸枣仁、蒲公英、茵陈等等几毛几分不等。只要供销社收，不拒贵贱，我什么药材都采挖。在普遍贫困的七十年代的农村，因为挖药材，我却能拥有自己的小金库，能拥有几十块零花钱。几十块呀！这可是个不小的数目，能顶大事呢。父母被人家要账逼急了，还得向我开口呢。其实他们也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少钱，小小年纪时我已有了经济独立的意识。十一二岁时，给我做一身咔叽布衣服，四五块就够了。公社集会唱戏时，我就穿这样一身自己花钱做的衣服，新崭崭地看戏去。
　　 穿着新崭崭的衣服，我一路跑在大人们前头，心里那个兴奋劲就不用说了。不但身上穿着能装人的新崭崭的衣服，更主要的是我兜里还装着不少的钱。有了这样的底气，我自然就跑得来劲儿。我就这样跑着，心里幻想着划算着在会上怎样花这些钱。
　　 头脑热烘烘的我哪里有心思看戏，让我眼热的是演戏的人。戏台的后台的演员们活动的地方，两边开有小门。我就伸在这小门外，看他们进进出出，或者再伸长脖子从小门口瞅一眼里面的情形。他们是县剧团的人，怎么好像都是年轻人。这时候他们不穿戏装，但都是着红扮绿，正是红男绿女。这些红男绿女进进出出，出出进进，直耀得我眼花。这红绿衣服是我从没见过的，尤其惹眼的是它那种洋气的样子。它是那么的紧凑合体而突显身材，再看看周围村里来的土冒们的衣着行头，再看看我身上“新崭崭”的咔叽布衣服，那份自惭形秽逼得我一步步后退。我猜这红绿衣服肯定是丝绸料的吧，怎么感觉在他们行走间飘飘然，飘飘然，飘得我眼花心乱。这时候有个年轻女演员端盆出来了，她是要倾倒洗脸水。就在她挥臂倾倒间，我眩晕了。我只觉眼前有五彩的水气飘过来，飘过来，这水气里还飘过来带有甜味的丝丝的异香。这色彩和香味笼罩了我，我被这色彩和香味击晕了。
　　 回去的路上我一路远远地掉在大人们身后。我拉不动脚步，感觉双腿好沉，脚下尘土漫漫。我心里灰塌塌，天灰茫茫，来时穿的新衣服也是灰土土。
　　 我兜里的钱基本没花，它给我的底气现在没有一点支撑力，早已荡然无存了。
　　 在我的想象中，那些红男绿女们根本与我不是同一世界的人，他们应该是生活在一种洋气的没有尘土的世界。而我，却囿于漫漫黄土之中。在这种想象中，我的世界被割裂了，我的心被割裂了。
　　 后来我自然知道了，那女演员倾倒的洗脸水也并不是什么神奇迷幻的东西，不过是用了香皂而已。
　　 这次回到家后我大病了一场。父母急坏了，请了医生来看，医生也诊不出什么病。我自己心里最清楚，但我一个字也不说。父母再三问，我就是不说，我该怎么说呀！医生开下的药我也不吃，心里全是红红绿绿的衣服飘飘然，飘飘然，是那五彩的水气和香味飘过来，飘过来。
　　 医生诊不出病，我又不吃药，父母便以为我是魔症了，便又请了巫婆神汉一番折腾。后来我渐渐好起来了，父母自然要认定我是此番出门着了道，而将功劳归于巫婆神汉。
　　 我父亲爱说一句话，穷汉脖子没倔劲。
　　 我成长于七十年代的农村，自然知道缺钱的滋味。但是我拥有几十块钱呀，怎么就被打倒了呢？而且，打倒我的也并不是更多的钱呀。打倒我的那些红红绿绿的衣服和融和了香皂的洗脸水，它们好像比钱更厉害。
　　 这是一种怎样的魔力呢？这个问题困惑了我很长时间，最后我终于搞明白了，答案还是我父亲说的那句话。
　　 在七十年代农村，青年人别无选择，他们上学最高到高中，都要回村务农。那时候的务农劳动是超负荷的，如果不是从小锻炼，刚出校门的年轻人真是拿不下来
　　 小伙子还好说些，男人们毕竟抗头子强，主要是他们有自己的办法自能劳逸结合。男人们胆子大，他们的办法就是耍奸溜滑，磨蹭呀、偷懒呀、能歇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不能太亏了自己。
　　 姑娘们就遭罪了，不说她们身子弱，难为的是她们胆还小，又死认真。这就无奈了，结果是，凡经历过七十年代务农劳动的女人们都落下了病根，本来寿长的女人们都先她们的男人早走了。
　　 特别是冬天修水利。那时候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地冻三尺不含糊。给每个妇女分的任务是：七方土，送到几十米外。如果是男女搭配还好些，起冻土盖的重活靠男人。起冻土盖的活一般冻土盖的镢头都拿不下，必须要类似榔头的镏子镢。即使用镏子镢，力气小的人一镢下去就一个白点，身壮力强的人也才一镢刨一小坑。死力用上，强烈的振动下，手上震裂口子是寻常事儿。若女人一个单干，仅这一项就让她要死要活。冻土挖下来，再铲进架子车，再推往几十米外，往往一方土需要铲七架子车。在凛冽的寒风中，女人们身上却是热气腾腾。她们脸上汗流不止，出一身水又一身水。棉衣湿透了，风干了，风干了，又湿透了。
　　 这样长时间在冻土上挣命的人心也会变硬了，便粗了，麻木了。一些力强耍能的人，在争先进当模范的鼓动下，往往是昏头热脑，已不知同情弱者。有人先早完成了任务，甚至说些风凉话唱着笑着离开。
　　 不少人都不能按时完工，有先完工的来帮忙，那该是多大的情份和恩好啊！一般情况都是自己的男人收工了赶来相帮，这时候天也就黑了。如果一时还不能完工，男人们就让他们的婆姨先回家做饭。当然有没人相帮的，黑洞洞的时候了，工地上一两个无助的身影任死任活。事情到了这地步，她们可能就会活也不干了，一屁股坐在冻土上呜呜哭起来。
　　 明天呢，后天呢……
　　 当、当、当，这是村里召集晚上开会学习的钟声。
　　 这是个无情无逃的时代，这是个无逃的时代。
　　 再疯狂起来，还要白天大干，晚上夜战。
　　 我的母亲就是这代人，她就是那些弱者中的，就是那些要死要活任死任活的女人里的，就有过在黑天冻土地呜呜而泣的时候。
　　 在这样的现实里，最抗不住的是那些细皮嫩肉的女人们。生有几分颜值的女人，经人们多几眼关注欣赏，往往会迷失自我而变得娇弱起来。一面是冰天雪地里要死要活地挣命，一面是侍儿扶起娇无力的身子，于她们真是不堪想象。在这个无逃的时代，她们幻想着逃，逃路就是自己细皮嫩肉的颜值。她们庆幸老天厚爱赐予自己一份优越，幻想着利用这份资本去交易，为自己辟出一条逃路来。
　　 刘晓庆就说过，说自己处于那种严酷的境地时，就曾想过，如果有一壮汉能替她干活，自己肯定会毫不犹豫嫁给他。凭什么就幻想人家愿意娶她替她干活呢？说白了，还是她觉得自己长得漂亮，觉得这漂亮是资本，而欲拿这资本去做交易。
　　 谁是为她们打开逃路的人呢？就是村里住着的那些公家人。
　　 七十年代的农村里，常态化地住着上面派来的下乡干部，他们或是搞路线教育，或是蹲点，或是整风，有村人搞不明白的种种名堂。村里虽有队长书记，但掌握实际权力的是这些下乡干部。他们掌握着村人的命运，甚至能影响村人的生死。
　　 在七十年代紧张的大气候下，他们倒也不敢贪污受贿，在贫困的农村，也没有多少油水。但他们手中的权力还是大有用处的，比如搞点油水吃喝、烟火酒水什么的，只要离开时不带走什么，就不用太担心。住在贫瘠清苦的农村，要长时间孤单生活，他们不愿太亏苦自己，起码得让自己稍微舒服点、滋润点。
　　 还有女人，最好是漂亮姑娘，这是最能慰藉他们的。
　　 正好，漂亮姑娘也指望他们呢，他们正好各取所需。
　　 他们有办法让这些漂亮姑娘逃离一线劳动，而且名正言顺。那个年代运动多，宣传多，总需要人手搞吧。这类活动既轻松，又风光，最主要是可以避开黑汗水流、尘土飞扬。可以身上干干净净，有条件讲究打扮，在幻想中，就有些像那些公家人了。面对如此好处，实难免那些迷失自我娇弱漂亮的姑娘心向往之。再不济，也可以安排她们为住村干部开灶做饭或打杂什么的。只要住村干部愿意，总能编弄个名目，安排一份轻松差事。
　　 还有更实际的好处，比如安排当民小教师，更高是招工。这等好处一般小干部办不下来，一般农家姑娘也不可能。这必须有特别的背景关系，能搬动上层权力人物。
　　 那些住村干部多是有家室的，即使那些单身干部，一般也没有与这些农村小芳们结秦晋之好的打算。但迷失自我的漂亮姑娘们是不想那么多的，就像动乱年月人们的苟且随便那样，运动时代的人们也是且看眼前。
　　 这些漂亮姑娘之投怀送抱，在客观大背景上虽然是权色交易，但在她们主观情绪层面上却倒是心甘情愿，甚至是动心用情的。她们也是很容易动心的，只要让她们产生眩晕感和依赖感。
　　 看看那些住村干部。他们身上干干净净（肯定没有虱子），衣着得体，没有剧团那些红男绿女的轻挑，特显许多庄重。他们脸上皮细有光，头发梳理有致，举止斯文，言谈据理，神情自信，脚下从容。他们手上没有干皮粗茧，指甲修理仔细，指缝没有黑垢。被这样的手握着，心里肯定是温暖熨帖的。最要命地靠近他们时，即有一种异样的带有甜味的清香扑面而来。这清甜的香味即让这些漂亮姑娘一时眩晕，而迷失自我，不能自持。于是，她们动心了。
　　 其实，这异样的气息不过是他们经常用肥皂洗衣服，用香皂洗脸，用牙膏刷牙而来。但又不止这么简单，还有它所包含着的他们的整体气质形象。
　　 因为理性迷误，人们多不能清楚地分析自己那非理性的心理现象，对那些处于容易头热容易激动正处于思春发情年龄阶段的人来说尤其如此。在虚幻中，他们往往将所有异性身上所散发出的光芒都混同于性审美对象的刺激。他们不知道，凡被他们迷信崇拜的东西都会被他们虚幻地戴上耀眼的光环。在权力、地位、金钱等非人格性的身外之物的支撑下，人们会虚幻地滋生出耀眼的感性形象来。他们会气度非凡、魅力逼人，会精神饱满、信心十足，会容光焕发、青春亮丽。这些人物再利用功利性美学量体裁衣地好自进行一番个性化的包装，其美感之强烈就更不用说了。在如此性感地刺激下，她们多是容易失重眩晕的，而意乱情迷、而心荡神摇、而神魂颠倒、而迷糊痴傻。她们会不由自主地即刻在不期然中对自己的心理文化进行重新编码，从而在虚幻中发动春心，爱上光环包裹下的人。或者，她们在求爱者体贴入微关心备至地照顾下感觉极其舒服温馨、无忧无虑，进而迷恋这舒服温馨、无忧无虑，转而迷恋带来这舒服温馨、无忧无虑的求爱者，觉得自己再也离不开求爱者，而深深地依赖上求爱者。在虚幻中，她们就将自己这种依赖迷恋的渴望当作爱情，就此爱上她们的对象。她们是将自己对这飞来的幸运的体验混同于幸福的感受，认为自己体验到了爱情所带来的幸福，从而认为自己正置身于爱情中，认为自己爱了。这是不奇怪的，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幸运和幸福是不怎么界分的，往往将两者混说在一起，将外在客观条件的优越给人的塌实轻松感混同于内在心灵自我充实自我确证的满足感，将形而下的物质感受虚幻地直接等同于形而上的主观现实。与物化的人之感性形象的直接刺激有所不同的是，她们所感受到的刺激是她们的对象通过其所制造的舒服温馨、无忧无虑的形式间接传递的，虽然没有那么强烈，但也够使她们迷糊痴傻了。
　　 我当时也是被这种气息迷晕的，主要不在现实的贫乏，而是因为精神的可怜。我是脊梁缺钙，所以脖子软弱。对这些漂亮姑娘来说，她们既被严酷现实逼迫，又限于精神的贫困。这双重的贫困淹没了她们，使她们迷失了，眩晕了，倒下了。
　　 在我们那些村落里，这些漂亮姑娘都与我同宗，她们或是我的姐妹，或是我的姑姑。我们不能恋爱结婚，但这种伦理挡不住我少年时代朦胧蠢蠢的心。但也就是喜欢欣赏，或者有一时的暗恋，这些一己的秘密都终被约束在一定界限。不管怎样，我都要感谢她们，感谢她们在所不知的时间里慰藉了我少年的贫困的心，感谢她们在客观上给予审美教育。
　　 我以她们为素材为依托来滋养我的审识，来塑造我的审美理想。现在，我的审美理想被玷污破坏了，我的审美世界被摧残瓦解了。我的心在滴血，痛彻脊骨，肠转恶心。我感受到了幻灭迷惘，呆呆不知所在，忽忽不知所向。
　　 我诅咒那些住村干部，我恨彻他们。可以我一小孩之力，我也只能以自己的方式整弄整弄他们而已。是他们糟蹋玷污了我那些漂亮的姑姑姐妹，但不是暴力。在恨他们之际，实又使我自卑。
　　 对我那些漂亮的姑姑姐妹，我心里是迷乱的。她们与我有亲，还曾是我喜欢恋慕的，正因为这样，我该怎样恨它们？她们让我委屈落泪，让我羞辱不堪，让我耿耿，让我自惭。我抬不起头来，我不敢再看她们。我总是避着她们走，她们在我眼里不再美丽了。
　　 在以后很长时间里，我常常作想，反身自问。如果我不是男儿，不是年少，而作为一个女儿身，也处于她们的年华，我能洁身自好吗？我能持守自我吗？想到自己曾在剧团的那些红男绿女面前眩晕之丑，我不能回答自己。这让我后怕而阵阵心凉，让我悲哀，让我困惑。我必须自救，我要挺起脊梁，我要突围出来，真正作别过去。只有这样，我才能轻松回看故里，我才能大步走向远方。
　　 就像我外在的辛苦构建我的小金库追求经济独立那样，我也能内在的超然建设我的精神道场。我将在这里养就浩然之气，铸就铮铮脊梁，从而为自己开辟一个超然的灵魂世界，自酿馨香，充实自足。
　　 贫困是相对的，不大关乎时代。经济再多发达，贫困依然存在。发展经济，可以鼓起腰包，牛逼哄哄，但不能挺立脊梁，独立精神。真正走过贫困，必得破除理性迷误，扬弃虚幻人生，觉悟自我，自成天地。
　　 长大后，我在县剧团见到了又一茬演员，他们无复我小时候感觉的那般光彩，也不闻什么特别的气息。他们就像街上芸芸行人，让我有些失望。
　　 我大概是做了一场长长的大梦，我困厄于梦中。梦境折磨着我，让我好辛苦，迟迟走不出。好了，现在梦醒了。外面阳光正好，唤我踏上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