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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岁时记(散文三题)


作者:宁雨 布衣,364.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869发表时间:2019-02-03 08:28:24

【流年】岁时记(散文三题) 一、镶金边的云
   人面鱼纹盆。
   在半坡遗址博物馆,我努力让自己相信,它的制造者,就是刚刚亲眼所见的那一具具骸骨的主人。那时,人的平均寿命尚不足三十岁。三十岁,与“老”这个字不搭界,却与“死”摩肩接踵。那些穴居、半穴居的原始聚落边上,开辟着专门的墓葬区。墓葬区的面积,比聚落小不了几许。电子触摸屏播放的讲解词告诉我,墓葬区中那些神秘的陶罐,是儿童的陶棺。为什么要将早夭的孩子,秘藏于陶棺,答案无从考证。
   只有美丽的人面鱼纹盆,化作一枚耀眼的徽章,高高地悬于半坡博物馆的门楣。徽章,储存了新石器时代属于一个聚落的密码,无数灵魂的信息,我们祖先的信息。就算以今天眼光评价,鱼纹盆的烧造技术也是一个堪称辉煌的高度。这个高度,让我无法跟一个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群族联系在一起。三十岁,实在太年轻。可以想象,半坡是只有幼童、少年和青年的世界。对他们而言,三十岁已经老了吗,他们的聚落是否有“老”这个概念。从半坡时期至春秋战国,积三四千年的光阴,“老”终而成为现实存在并且需要归纳整理的生命状态。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我们的至圣先师,率领众弟子,那样从容优雅地沐浴在春风里,谈论着五十、六十甚至七十岁以后的事情。人总是先要解决活下来的问题,然后才有机会琢磨怎么个活法。从这个意义上说,孔子和他的弟子都是幸运的。
   从西安返回的第二天,我起得很早。我想去公园看看那几株木瓜海棠。七月半,雨水丰沛,天气炎热,木瓜海棠的果实,正值第二性征来临的青春期,翠色如玉,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诗经》里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琚。那个木瓜,就是木瓜海棠的果子,而非软腻如脂的番木瓜。
   公园里的木瓜海棠,栽植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树身结满大大小小的树瘤。最大的一颗树瘤,孩儿头一般大小。树瘤,是海棠树的疤。结疤纪年,是树的一种独特纪年方式。七十多岁的木瓜海棠,应该从心所欲,不逾矩。可是,在海棠王国,到底有没有欲,又有未有矩?
   灶火舅舅打来电话,让我帮他查一查,家庭成分不好的莫言年轻时候为什么能顺利当上兵。舅舅说,这个问题,让他憋闷好几天了。灶火舅舅是我在老家的邻居,他的职业是农民,跟土地打了多半辈子交道。他家有棵老沙果树,沙果树的花像海棠。种地之余,舅舅坐在沙果树底下读书,真正的晴耕雨读。早几年,他也曾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谈孙犁,谈《耕堂劫后十种》。那次,他说,没什么事,最近一直看孙犁的书,看了,想找个人说说,村里没合适的人,就给你打个电话。那时候,两分钟的长途费用可以换一包上汤鸡汁伊面。屈指算算,舅舅今年也过七十岁了。灶火舅舅读莫言,我读木瓜海棠,各自有各自的困惑。舅舅电话向我求援。我的背后,却一时找不到援军。
   今年的木瓜海棠,结了三对并蒂瓜、两组三胞胎。记得暮春那场大雪之后,它们才刚刚开花,阴差阳错躲过了雪劫。躲过雪劫的树,有责任结出这样稀罕的果子,供养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我仰着脖子,仔细端详那些稀罕的、翠色如玉的木瓜。木瓜和满树的叶子,居然笼着一道道金红的光芒。
   是太阳正在升起。东天,低空的云是黑的,黑色的云朵,却镶着一道道华贵的金边、银边。云在游弋,像一条条黑色、白色的鱼。金色、银色的边缘,如鳞光闪烁。木瓜海棠树尖上方的天空那么干净,缎子一样淡蓝,像半坡遗址的人面鱼纹盆上那对扑闪着的清亮眸子。
  
   二、睡婆婆
   我给自己丢脸了。
   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我已在自言自语。窗外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嗒、嗒、嗒、嗒敲到水泥地面、水泥窗台上,像古书上记载的一只更漏,守职,刻板,尽心尽力。而今只有鼠标和键盘,没有谁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制作一只更漏了。可是,到底会有人愿意做光阴的同党,替代那只更漏。比如今夜的雨。
   幽暗中,书房的一切都只是一个轮廓。本来,连轮廓也没有。那所谓的轮廓,不过是我经年厮守中印于脑中的痕迹。我的脸,我的身体,也是一个轮廓,一个轮廓而已。闲暇,我偶尔会想一想我自己的模样,可是,很多次,我居然搜尽大脑的每一个角落,也找不到一个清晰的自己。倒是那些早已不相干的人,猛然间闪回,却那般眉目清晰,形容生动。越是想不起自己的模样,我就越是想看到自己。我总是急急地去寻找一面镜子,我需要借助一面镜子找回我自己的样子。现在,如果是白天,有镜子可照,镜子里的那个人,估计看似一头颓然的狮子。狮子不会脸红,但它也有各种表情,比如挫败感,发自心底的挫败感,因挫败而沮丧、困顿。
   我发现自己变得如此小气、小心眼儿,锱铢必较,睚眦必报。清晰地记得那个男人的声音:“我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跑那么快。”这声音响起的时候,我已经坐到他的出租车右后座上。此前,我冲着他的车子奔跑的过程中,顺便看到了他花白的寸头以及额头上几条川字形沟壑。“是个老司机。”我的语言中枢调取过这五个字。
   若不是急着赶路,赶去单位处理一件要务,我一定一刻不停地下车,摔门而去。可是,我是要急着赶路的。定定神,我幽幽地说:“你看我多大岁数了?六十多了?七十多了?我还看着你岁数挺大了呢。”胸腔里每一个肺泡都饱涨得要命,一字一句从牙齿的缝隙里挤压出来,声音不高,语速也很和缓,但它们分明又满含着不满,有明显的挑衅味道。
   想起旧时村里街坊邻居吵架的情景。当她的声音从胸腔喷薄而出的时候,眼睛里应该冒着火星子,头发蓬乱,双手拧着对方的胳膊或直接掐住脖子。我知道,我所受的一切教化,已经不允许自己的肢体和眼神如此歇斯底里。可是,那些教化并不能够完全掌控我的情绪,我内心深处的歇斯底里。
   这是一个年已半百的女人家的歇斯底里,是一个与时间赛跑者的歇斯底里。眼袋从无到有,鬓角的霜花一朵朵开放,它们毫不容情地把一个人的生命推向青春的反面,对这个人留住时间的一切努力半丝半缕都不顾惜。当一个老男人,丝毫不留情面地说,“我看你这么大岁数了”,我立时感到自心窝子被人给捅了一刀,几乎毙命。
   唯有歇斯底里、睚眦必报,是最方便的还击。我该收手。但欲罢不能。
   “阿姨,咱这苹果,可着整个市场独一份,不信你就去看。”当那张无比丰腴的布满黄斑的大脸,笑盈盈望向我,我却想着即刻把一个一个选好的苹果丢到她的脸上,然后拂袖而去。
   我没有。我只是把略微僵硬的肌肉搓成一朵微笑,一手递钱,一边不怀好意地以温和的腔调说:“你孩子多大?娶儿媳妇了吗?”……
   我给自己丢脸了。我给自己丢脸了。我究竟为什么如此输不起?
   喃喃自语中,我翻身起床。天光亮了一点,漫进房间里。雨还在下,换了嘎巴嘎巴的钝响,是我拳头上二十八个骨节的声音。
   这个雨夜,睡婆婆来过。娘跟我说过,睡婆婆,是专门为孩子启智的。睡婆婆的样子像观音菩萨。一如五十年前,她唤我“孩子”。孩子,多么亲切温暖的称谓。她说:“孩子,别跟自己较劲。”
  
   三、弹一曲荷塘月色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我并不在江南,而是站在一面试衣镜前,将一件白底淡蓝花的麻布长衫细细比量。衫子是中式小立领的,印着墨意疏淡的荷叶,荷叶间点缀几只花骨朵。它的塑身效果真好,我竟似换了一个人,连眼神都跟着那叶风荷一起清朗而袅娜起来。
   回家,把衫子挂在衣橱里。衣橱拉上,再轻轻拉开。此刻,风荷与花苞已经重新瘦成麻布上的斑斑墨色,隐于那些长裙短襦之间。或许,这种隐,一生一世。
   信步走在溽热初起的市街。户外鞋、牛仔库、棉布格子衫。无风,街上一棵接一棵的国槐,安稳得似乎已经入定。新铺的便道砖是红黄相间的颜色,看上去很鲜亮。行人的脚步杂沓地经过,流浪狗大黄和小花,分别在便道左侧的绿篱上和一根被磕了一个口子的电线杆上撒上一泡尿,复印店里的阿七哄着两岁的儿子往一棵槐树下露出黄土的地界儿拉屎。
   我费了很多脑筋,想回忆一下以前便道砖的颜色。可是,记性偏偏在此处掉了链子。小时候,自行车常常骑着骑着就掉链子。车子掉了链子,手工将一处的齿轮与链条咬合起来,再轻轻转动车拐,链子就上好了。但记性掉了链子,真是修不好。索性不修它也罢。这新的便道砖,过不了多久,就会看不到那鲜亮的红黄相间的颜色了,更久的时候,一块又一块的砖便接二连三地酥了、碎了。别说是我的记性常掉链子,就算以尿记事的大黄和小花,又奈何。
   一个长发披肩的女子,从我身旁一晃而过。是街花。校有校花,村有村花,一条街,也总有三两朵街花。男人们私下议论起街花,总是夹杂了一两个挺恶毒的词语,似乎只有如此才能表明自己跟街花的关系,如同小葱拌豆腐。事实上,除了一所属于她的房子,这条街对街花再无牵念,甚至她的目光都是空的。长发披肩的街花,我是认识的。今年五十有三,离过四回婚,现有儿媳一房,孙儿一个。街花腰身窈窕,静若芙蓉出水,动如杨柳扶风,看起来也就三十来岁的样子。她的年龄,似乎从十年前就不曾改变。我喜欢目送街花的背影,一路袅娜着,由近及远。街花,让我不得不信,总有什么是可以不输给时间的。
   对面的农产品超市,正在广播特价菜消息。穿红色T恤工装的姑娘,已经把菜案抬到路边,挨着一棵国槐摆起摊摊儿。清晨运来时,尚且头脸整齐、鲜得滴水的芹、蒿、芫荽、香葱,这早晚已是蓬头跣足。菜案旁边的那棵国槐,曾经是一棵多么著名的树呢。
   春节刚过,这条街尚灰蒙蒙的,国槐也灰蒙蒙的。来了个叫做王月的女大学生,在国槐凹陷的树疤上,画了几只可爱的浣熊。浣熊的图片被贴到网上,于是王月与浣熊一起一夜成名。那么多的人,呼啦啦地,从四面八方,一下子冒出来,找街,找树,找熊,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与树上的熊一起合影。我问王月,你的树画会待多久?小姑娘笑笑:环保颜料,一场暴雨,也许就完了。再问:那多可惜?再笑:不可惜。画过,就好。
   画过,就好。我抬眼在树上逡巡,发现那些可爱的浣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逝得没有踪影。没有,连一点颜料的痕迹也不曾剩下。
   脖根儿倏然间一痒。举手去抓,是一片促狭的槐树叶子。叶子圆圆的,薄薄的,筋脉毕现。夏至节令,树叶却开始落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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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岁时记》三段关于时光的印迹的文章。《镶金边的云》从人面鱼纹盆,写到它是新石器时代㙋称辉煌的高度,而它的制造者们穴居、半穴居在原始部落,平均寿命不足30岁,年轻着便“老去”。与之相比,孔子及其弟子们是何其幸运,在天命之前仍着悠游地谈论六七十岁时之事。作者又由人及树,写到公园里七十岁树龄的木瓜海棠,随心所欲地成长,还有乡下七十岁的灶火舅舅,一介农夫,依然晴耕雨读,生命不在长短,而于活得有质量。《睡婆婆》记述了年龄渐长时经历的两件小事,写到在忙碌的日常中自己的的迷失,失了心性,失了优雅,是启智的睡婆婆唤醒迷途中的人,葆有一颗童心和初心是何其重要。《弹一曲荷塘月色》是隐在庸常日子里的一曲清雅之调。而庸常日子是每一个人必须要拥有和面对的生活。行走在新铺就的便道砖上,会想到时日不久它们的鲜艳被践踏成暗淡,会让路边的流浪狗和店主人牵扯住目光,也会为那个冻龄的街花而驻足感慨,还有那个把浣熊画到国槐上女大学生,她不在意画留持多久,只要画过就好。这些凡俗琐事,是每一个人必经的,面对这些庸常的生活,时不时在心底弹一曲荷塘月色,日子便云淡风轻。一组有格调的文字,足见作者的格调高雅,有一颗正确面对生活的优雅的心。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伊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020500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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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伊蘭        2019-02-03 08:31:17
  有些时光成为文字,成为心底的印迹。普通的曰子因此有了味道。喜欢至极。
万人如海一身藏。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9-02-05 17:44:41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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