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视着我，却好似目中无人。
　　 一位仿佛是从油画上走下来的老人，正转动着身边的转经筒，对着塔外的我走过来。一双久经风霜的眼睛是会说话的。我像被施了定身法术，一动不能动，看她从黑暗的经堂中间走到门口。我犹疑了一下，慌乱地抬手拍照。她没有鼓励或者反对的表情。她把我的镜头看作太阳光中的一个黑点子？一种心虚的感觉使我收回了眼光。
　　 这一刻，那堆成塔状的、至奇至伟的、几十名石匠镌刻三代而成的藏文经石，悄悄在我的意识里，堆上了这个老人沧桑的面孔。
　　 等我绕过塔楼的外墙转到经堂的另一面，那位老人又出现在我的视野里，她身边仍是两溜无声旋转的转经筒。
　　 永不停转的转经筒在诉说着什么呢？我胸前永不变色的哈达在诉说着什么呢？
　　 则曲河啊，瞻巴拉山，你们是棒托寺无可替代的自然神。背靠瞻巴拉山，面对则曲河，棒托寺啊，你塔乐仙音、佛像如生，佛法昌盛，众生快乐，一片祥和！
　　 在棒托寺32座喇嘛塔的光芒之下，人人都得到了神的照拂。我接受了表示祝福的哈达，瞻仰了伟大的石刻藏经堆，拍到了高原波斯菊、高原翠菊。只是惭愧自己没有什么可以报答神的。只会说一句藏语——扎西德勒，却怎么也难以说出口。只有两颗小白兔，奉献给棒托寺喇嘛塔下的两位原住民——男孩和女孩——他们没有成年人可能有的那种拘泥和戒心，开心地笑纳了我的糖果。但是，不知道接受了糖果的少年，他们来寺庙里做什么。他们的语言属于一个我未曾学习过的文字系统，我无法开口跟他们继续沟通。
　　 手中是最新版的寺庙宣传资料。看吧，壤塘的棒托寺与西藏的降扎寺、甘孜的色达寺并称全国藏区三大塔群。我想，棒托寺可能就凭着独一无二的藏文石经堆，才有“到壤塘如同到西藏”之说吧。壤塘县寺庙几十个，僧侣多则两百多，少则有一个。在塔群里走着，心中不禁浮起了疑问。棒托寺僧人120名，怎么我们并没有看见几个穿紫红僧袍的人？寺庙内外那些崭新的飞舞的隆达，它们在风中念诵什么，是讲述僧侣们皈依佛法、讲修佛法的心意吗？
　　 壤塘，一个真正美丽的地方。天高地迥，生气贯注。美在扮演英雄格萨尔的幼儿们闪耀着艺术梦想的目光中，在男人们夸张地说出“美得像天堂”的话语中。在幼儿园孩子们整齐的歌舞中，幸福与神话结缘，幸福与希望结缘。啊，壤塘，我记着你身着彩装的天使一样的孩子，身着袈裟的天使一样的僧侣！
　　 在夏炎寺的桑烟里，我为什么忽然下泪？诚然，因为我被烟熏着了，但也许是因为我所要寻找的未曾谋面的僧人。在那些紫红长袍的僧衣里，会有那个上帝差遣我扶助的青年吗？我摇摇头，早有了一个否定的答案。可是那些紫红长袍的僧人还是给了我一层心灵的困扰。你知道这种虚弱的心灵吗？我害怕自己让人失望，既无法负担对于一个陌生人的责任，也无法负担责任心引起的焦虑。
　　 是那些足够幸福的人，发现了头顶天空中巨大的日晕。我站在夏炎寺门廊的阴影里，用各种方式拍摄每一个人都在仰头拍摄的日晕。
　　 佛光！有人说出一个新的名词，同时兴奋地感慨我们的好运。
　　 佛光如同神迹！它的出现恰逢其时，仿佛预示着此刻的夏炎寺，即将为众人开启人类文明的奇迹。
　　 夏炎寺确实有它自成体系的历史和艺术。仿佛情景重现，天空的日晕加于人心以理想的光芒，殿堂里那些遥远的器物都被悠远的时光罩上了思想的巨大光环。更遥远的时光包含着更丰富也更难以解读的思想。众佛的金身，大师的灵塔，静穆的法器，绢帛的经书，彩色的唐卡，都在娓娓诉说光阴和心灵的故事，说应当用想象、用感觉去无限延长每一分钟，让神秘的氛围笼罩一颗敏感的心，把回忆变成梦幻。
　　 高原的青年志愿者，有骏马一样的身材。七月的骄阳没有压倒他的骄傲。他快乐地走在小路上，指点着一座门窗紧闭的石灰墙的房子说，那是一位修行者住过的。房子并不简陋，房檐下有两扇朱红的木格窗和一个阳台。门前两根木头支起二楼小小的阳台，阳台完好无损。阳台向屋檐上搭着一根粗粗的木梯，木梯是拿一根原木做的，原木上面挨着挖了七八个马蹄状的窝。木梯当时我没有看明白，照片上却是清晰可见。楼顶不知是否平整，总之房檐上插了彩色的经幡，屋子侧面山坡上也到处都是经幡。这样一幢独据山坡居高临下的小屋，美观程度自然无法跟近旁辉煌的寺庙相比，但也不失实用，颇有它的可取之处。这样的小屋还有好几处，但都已经荒废了。
　　 夏炎寺现有僧人43人，但回想起来，我还是不知道他们怎样在寺庙里修行。身着紫红僧袍的男子，正在夏炎寺上弦月地形的收尾处建筑新的寺庙。大家下了阶梯去山谷中喝神水的时候，我站在悬崖边上看僧侣施工。他们用绳索吊上来水泥沙石桶。我所站立的路边，有两堆头子上用红漆涂过的、大约将要当砖块或者木瓦使用的木料。从我站立的地方望出去，对面是山峰的海洋，像如意宝堆积的神山。同棒托寺一样背靠高山的夏炎寺，实在是风水宝地。
　　 总有一些情节，连续性地给旅途打上感动的烙印。
　　 夏炎寺留给我的最后目光，也是两个孩子的目光。我永远不能不看聚集在公共场所的孩子们，好像自己永远是一个孩子。这两个孩子一直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中，他们是我从屋子门口走过的时候看到的。——但是，没有门，我看见的可能只是一个门洞。
　　 我停下脚步怔怔地看了他们几分钟。一矮一高，三岁和五岁的样子。小个子让我看得更久，那是个十分壮实的男孩。他们站在屋子里，屋子没有什么亮色的家具，地面凹陷下去像一间地下室。他们站在低处朝门外看着我，有一种仰望的意味。他们的眼光如此肃穆，仿佛我并不存在，他们只是在看我头顶大片大片的阳光。
　　 我没有勇气走进那间地下室，心里叹一口气：今天连糖也没有一颗。
　　 “是给庙里做饭那家人的孩子。”
　　 当地的人总是比我们敏锐多了。一位陪同我们的女士回答了我眼神的提问，快步走到前面去了。
　　 我的眼睛里移过来一片阴翳，像遭遇了一场天地变色的日蚀。为了掩饰内心的激动，我转身拍起崖边的花草来。野草茂盛得不可思议，那种莲花白形状的青色花朵，一位女士把它叫做大黄，我颇有些不以为然：这可不是我所认识的大黄。
　　 在旅行中，我可以超脱一切庸俗的情欲，无论过去的什么朝生暮死的爱与恨，心中永不消融的命运的坚冰。但是只有在无边的寂静和沧桑之中，我才能获得这种超脱。我承认自己始终无法超越人类的生活，尤其是人们的情感。我要给那些无法周到地庇护子女的人，背诵耶胡达·阿米亥的诗句，给他们一些我同样需要的鼓舞。
　　 “上帝对幼儿园的孩子是仁慈的。
　　 对上学的要差一些。
　　 而对成年人，
　　 毫无怜悯，
　　 完全不管。
　　 有时他们必须匍匐在滚烫的沙地，
　　 向救护站爬去，
　　 浑身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