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集了很多张登机牌，满满一大包，那是飞翔的证据”，是畅销书作家、文化学者雪小禅，有如候鸟的印迹。
　　 “选择游走。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更多的城市。像飞鸟，永不停歇”。这描述，真实，生动。像摇曳的罂粟，暗香盈袖。羡慕她，长着一双高飞的翅膀，可以在山西，领略表里山河；在长安，观赏陌上树无穷；在宁夏，享受一夏清凉；在云南，涂抹风花雪月；在景德镇，品味青瓷，气韵动人……好想，如她一般，登泰山而小天下，驾舟船而泛江海……可惜，我没她时间的闲，也缺她经济的宽，更无她强大的气场，不停地喷发内心火花。
　　 雪小禅，是候鸟，是鸿雁。用双脚和双眼，丈量生命给予的孤独和生活的分量，应是她走远飞高的宣言。
　　 而我，与之相比，只是屋檐下，一只恋家的麻雀，既飞不高，也飞不远。只能大多时候，以站立的姿态，啄取饱腹的口粮。偶有闲暇，近处金谷广场，是我的抒情地。生我养我的故乡，是我的后花园。没有高处不胜寒，只有远方望眼穿。
　　 于是，沦陷于烟火日常，埋汰于红尘俗世。竟然，俯仰之际，也捡拾到吉光片羽，于低处，收集风景旖旎。
　　 秋，踏着节气的鼓点，向熟而行。金谷广场，热闹了一夏的花朵，已然疲倦，放弃美丽，撤离枝头。倒是那由绿蜕变为黄的树叶，将广场支撑的丰韵犹存。黄叶衬蓝天，那份舒朗，那份色彩，勾勒出深秋美卷。
　　 你瞧，那棵棵银杏，若广场丽人，身材高耸，头上小扇般饰品，满满当当，明丽可人。惹风儿亲吻，招雀儿光顾。那金黄的色泽，既不萎靡，也不衰老。饱满笃定，富丽堂皇，更迎合现代人的审美取向，定格着习惯仰视的人们的视野。
　　 天清地澈，凉意如水。我漫步其中，在时间的微芒里，在凋零的叶丛中，我低头细嗅，轻轻捡拾。贪婪的心，将这些飘落的金银细软，这些奢侈闪亮，存储，收藏。只想把它们制成书签，于我共沾墨香。
　　 忽然，一行亮色，在瑟瑟发抖的枯黄中，巧兮盼兮，明媚皓齿。在一行心星叶子的簇拥下，开成了一阙淳朴动人的清平乐，流动成一幅稼轩笔下的田园风。“老梅枝上桂牵牛，引得青花上树冰。秋圃日斜风露冷，倒垂长蔓拂鸣鸠”。释永颐笔下的牵牛花，蓝紫色，如丝绒，像小号，高高的昂着，在金谷广场吹响晚秋的号角。它独瓣，多朵，亮汪汪的眼神中，有赤裸裸的朴素，和致命的诱惑。举手投足间，坦然，淡然。像身穿黎族蜡染的村姑，超越风情万种，拥抱天真烂漫。在万木萧条中，自成一派，光芒万丈。瞬间，让我有发现珍宝的惊喜。我从它凄冷的生长中，感到了烫人的温度。这温度是生命力的滋养，和外力的供奉。
　　 我仔细审视，这簇减弱悲凉秋意的牵牛花。根，扎在水泥路面的罅隙中。茎，扭曲依托带刺的玫瑰丛。藤，缠绕攀爬在银杏树干上。看它挣扎扭动的情态，除了昭示江湖险恶，也在努力求证着自己的耐心和毅力。我想，它应是乘风而来。因为，牵牛花，是草花，在乡间司空见惯。没有人精心培栽，少有人用心管护。风是它的翅膀，土是它的温床。它随遇而安。一堵矮墙，一架篱笆，一截朽木，一支瘦竹，或一根细绳，它都可以当作拐杖。一路跑，一路绕，一路生长，一路开花，一路生养。只要有一点支撑，便不负厚望，不遗余力，呼啦啦，舞之蹈之，向着阳光，向着更高，更远的地方，肆意蔓延。向上。再向上。哪怕花期短暂，也要精湛片刻旖旎。
　　 在阡陌纵横的人世间，在疙疙瘩瘩的行走中，牵牛花，积天地精华，迎时间煮雨，开出花，结成籽。眼前的这朵花，尖刺凛凛的玫瑰丛，做成牵牛花藤蔓的挂钩，银杏树干高直，站成牵牛花向上的阶梯。这气场，就像，明月美化了窗，窗粉饰了月一样。明月、窗，共同勾勒出一幅画。灌木丛、银杏树，同样为牵牛花搭建起走秀的场。而牵牛花，也为失去花环的灌木丛，再次实现繁花压枝的梦想。
　　 我看着它们，相扶相持，互相帮衬的模样。感觉生命是一场懂得，在流年时光里，珍惜相遇不易，紧握一路相随的暖，让坚硬的日子，缤纷成诗。抱团取暖，互相成全，涂鸦出风景旖旎。
　　 牵牛花，顶端玩绕生长的藤蔓，牵动我打破思维疆域，触动内心柔软，目光投入我的家乡。后花园中，一群草根乡邻，用情，编织光阴故事，在岁月的枝头，丰盈人间挚爱，旖旎微笑向暖。
　　 我家屋后，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夫妇二人，前店后院。日子过得像秋天的银杏，富裕金色。小店，面积不大，可货品齐全，而且，价廉物美。店面前，一长方形平台，左台阶，右缓坡。平台上住着两棵枣树。春风徐徐，枣花馥郁，香气氤氲。夏风炎炎，撑开大伞，遮热送凉。秋日熔熔，月季楚楚，五彩缤纷。这整洁的平台，这惬意的空间，自然而然，成为左邻右舍，空闲时日庄稼人的极好去处。
　　 这群人，风尘仆仆，手粗皮糙，幸福点很低，幸福指数却很高。靠双手，吃饱喝足，住有定所，儿孙满堂。不追逐大富，也不奢求大贵。平安就知足，安定即满足。心里种满阳光，开满鲜花。他们闲时聚在一起，或吼几嗓本土秧歌，或落棋子，打扑克。暇时聊聊天，说笑话。
　　 他们中，有一个被上天切断了光亮的女人，再大的太阳，也被她屏蔽。再圆的月亮，也被她删除。她虽目不清，但眉清秀。就像欢歌过后，将要退场的牵牛花，裙衫收拢，拧成一团，紧裹梦想和忧伤。她分不清白天黑夜，看不见花红柳绿，紧闭的双眼，只拥有黑色。
　　 上帝关上一扇门，有时，也未必会打开一扇窗。上帝不紧封闭了她的双眸，也封杀了她的声线。她的嘴，除了能咀嚼饭食，最多只会发出“嗯嗯”的叫声。倒是从她对声音的补捉中，可知她对声响还有些许警觉，和正常的智力。
　　 母亲说，女人天生瞎哑。娘家在几十里外的村庄，十六岁时，就如以风为马的牵牛花，嫁给我家屋后一个眼睛明亮，但双腿均残，哈喇长流，吐字不清的男人。他成了她的眼，她变成他的腿。儿时调皮，只要一看到他们，就会高喊，“拖趴子，娶瞎子，有腿不会走，有眼睁不开……”每当村里有婚丧嫁娶之事，他们夫妇二人，就会一手互挽，一手拿盆，到办事的人家蹭饭。顽劣的我们，此时更有了作贱的资本，趁人不备，随手向他们投掷土块。他们愁苦的神情，愣被我们交换为任性。可想而知，这样的日子尖酸，刻薄。凌乱，慌乱。
　　 倒是母亲，和母亲一样的乡邻，逢年过节，准少不了给他们送去八月十五的月饼，五月端午的粽子，过年的饺子。几年后，他们黄凉的底色上，也开出花朵。儿子出生，且健健康康。被外家带走，养大，娶妻，成家。疾病缠身的男人，终抵挡不住细菌的吞噬，成为霜后的枯草，委身土丘。
　　 从此，50岁的女人，再次陷入孤独，哀伤。眼前的黑，若巨大的磐石，压抑着她。不成字的嘴，似吹不出声的葫芦，憋屈着左邻右舍。
　　 于是，乡邻们聚在一起，达成共识。一根藤上的牵牛花，牵着，拉着，帮衬着，日子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又于是，小店墙上，一张A4纸写下责任：让她家通向外界的路，变得平整。李家负责早饭，杜家负责午饭，史家负责煤火，张家负责卫生……饭，多添一碗水而已，是家常便饭，但要热乎干净。煤，多拉一吨碳即可，但要精煤，确保燃烧安全……一切都顺理成章，一切都自然而然，一切都水到渠成。像春天的柔风和暖，像天上的流云祥和，像平静的水面清澈。
　　 岁月，如刀，在她身心上，刻下带血的伤痕。岁月，如歌，在人性的天平上，放置善良和关爱。
　　 每逢周末，我常回家看母亲，会把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推上平台。每每这时，轮椅的“吱嘎”声，被饱尝黑暗，衣衫干净的女人捕捉。她总是摸索着，走向斜坡，帮我将母亲推到平台上面。面对此景，我深为自己幼时捉弄她的过错感到汗颜。为表谢意，我拍拍她手，而她嘴里竟然一边“呵呵”，一边双手摆动，再双手抱拳作揖。
　　 大多时候，曲终人散之时，女人会把杂乱的扑克整理好，放回牌盒。把乱放的凳子，排到房檐下，害怕下雨淋湿……也会拿起笤帚，清扫零落的烟头……虽然，她的清扫就像绣花，云云朵朵，枝枝离离。但我知道，她是在感激这十几年的帮扶，支撑。惟愿在世俗中，抒发知遇之恩。
　　 我喜欢我的抒情地，也钟情我的后花园。
　　 身抵近处，我看到渺小的牵牛花，有撑起晚秋的格局。身处低处，我感受到平凡的乡邻，人性，在困顿中升华。良知和道义，驱散沉默和冷酷。
　　 我仿佛听到，袅袅吹奏的琴音和笛声，从低处传来，那么清亮，那么激越，一汩汩，荡漾风景旖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