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闲趣小思(五题)(散文)
◎大树与小树
门前有一棵樟树,树不高,树冠阔大,树叶茂密,遮翳了门前一大片空地。
树是集体时分的,集体时抓阄,正好抓着。后来,队上划分宅基地,又抓阄,又抓着那片地。那树被划在宅基地范围。后来父亲盖房子,那树被撇下来,留在门前,父亲一直舍不得砍。
夏日里天热,父亲常常去树下纳个凉。
那一年,许是谁刨松了树下的土地,树上的籽成熟了落下来,便长出一棵小樟树来。可那小樟树却迟迟地长不高,也长不大。
我于是问父亲,父亲对我说:“那小树让大树遮盖着、荫庇着,既不经风,也不经雨,更接受不到阳光的照射,自然便长不高了。”
后来父亲对我说:“把那大树给砍了吧,砍了,那小树就会长起来。”
那一年,母亲说要打一套家具,父亲便果真把大树给砍了。树枝晒干了,作了柴禾,树干锯成板,打了箱子和衣柜。
大树砍了后,那小树果真就长了,长得很快。
就在那一年,我离开了家,离开父亲,来到了外面。
后来我每年回家,看着那小树一年年的长,越长越高,越长越大,我心里就有了许多感慨。
等那小树长得跟大树一样大时,忽然有一天,我对父亲说:“我还是常常会想起那棵大树。”
父亲听了就笑。
父亲笑时,我看到父亲脸上的皱褶,跟树皮的皱裂一样深刻。
◎珍爱生命
女儿三岁那年,我养了一群小黄鸭。一天,我用一根竹竿,拦了小黄鸭去放,她也要跟了去。我于是便带她去了。
走在路上,一只小黄鸭不听使唤,我便用竹竿拦了一下。没想到,这一拦,小黄鸭被掀翻了,蹬着腿,怎么也爬不起来。蹬了几下,它干脆就不蹬了,仰面朝天,躺在那里。女儿见了,急得直哭。一边哭一边喊:“鸭子死了!鸭子死了!”我说:“不会,一会儿它自个儿会爬起来的。”女儿不听,仍然哭喊,我便用竹竿,轻轻将小黄鸭掀了起来。女儿一见,这才笑了,说:“鸭子活了,鸭子活了。”
一日下地,跟母亲给菜地锄草。不知是谁,将一颗桃核扔在地里,长出一棵桃树来。我要拔掉,母亲拦着说:“别拨,这也是生命。”
我说:“这桃树留在地里,以后长大了,荫翳一大片,如何能长出菜来。”
母亲说:“一会挖出来,移栽到别的地方去。”
后来,我把那桃树挖出来,移栽到我家门前的空地上。
每年,看着桃树正月里开花,二月里挂果。夏日里,桃子成熟时,鲜红欲滴,我就想起母亲那句话:“这也是生命。”
无论是女儿看到鸭子被掀翻就急得哭起来,还是母亲的那句“这也是生命”,它都会让我想起一句话:珍爱生命!
◎影子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走在城市的街道上,我忽然发现,身前身后、身左身右,相伴着无数个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明暗交替,虚实相随。
我于是想起乡下时,不管走到哪里,都只有一个影子。白天,影子在烈日下发烫;晚上,影子在月光下寒凉。
早晨,你从晨曦里爬起来,走在山道或田埂上,不管你背着还是迎着,太阳都会把你的影子洒在西边。傍晚,太阳西落,夕阳把你的影子拉长,投在东边。即便夜晚,影子也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月光下改变方向。
我于是便觉得乡下日子的古朴和简单;我于是便觉着乡下日子的闲适和懒散。
我于是回过头,望向身后,发现一盏盏街灯,正从远处射过来。远的,把我的影子拉长,近的,把我的影子贴近。而在无数个影子的虚实交错里,我每走动一步,都有可能改变影子的长短和方向。
我于是想,在这城市的繁华和喧闹里,在这城市的繁忙和快节奏里,我是否也该幻变出无数个影子来,以适应城市的发展和需要呢!
◎拱
夜幕低垂,远山含黛。你这才发现,远天相接处,那一座座拱起的山峦,起伏绵延,蜿蜒不断。似乎这亿万年地球的堆积,只为了那一座座山峦的隆起。
我这才想起,一次跟父亲下地,看父亲扶犁。父亲下到田里,将牛套上犁,然后一挥鞭子,吆喝一声,那牛一奋挣,牛背拱起,隆得恰似这起伏的山峦。
而多年后,父亲的腰弯了,弯得恰如这拱起的牛背。母亲说,父亲老了,这些年养我们兄弟几个不容易,因为承受太多,累得腰都弯了。而我看父亲的腰,就像看那拱起的山峦,似乎也经历了亿万年的堆积。
一日从桥下走过,听桥上列车隆隆地驶远。而我站在桥下,看桥下弯弯地拱,就仿佛看见父亲正弯着腰,在拱起一座桥梁。
总想起母亲那句话,这些年父亲承受的太多,腰都弯了。但我偶尔就想起,小时候,老师在课堂上,讲起赵州桥,讲起赵州桥跟拱形的力学原理。说是由于拱形的“弯曲”结构,让一座桥承受了无数次的地质变动,经千百年风雨而无损。
我于是总是奇怪地想,是因承受乃致于“弯曲”,还是因为“弯曲”才有了承受。这些年,我一直说服不了自己。
我总试图将一种客观,揉合成一种精神的冲撞。
◎贱草
小时候,跟母亲走亲戚,走过一段山道,看见路旁有一块石头,压着一丛草。那草从石头周围的缝隙里爬出来,沿石头蔓延。母亲弯下腰,轻轻地搬开石头,然后轻轻地说一句:“这贱草。”
母亲搬开石头时,我看见被压在石头下面的草,正贴着地面,一根根发黄。
次日回家,再经过那儿时,我看见之前被石头压着的草,一根根爬起来,渐渐地挺直,一根根恢复成绿色。母亲见了就感慨一句:“这贱草!”
后来跟母亲下地,给庄稼锄草。顶着烈日,母亲一边挥着锄头,一边对我说:“锄地时,要把草刨出来,抛到土壤外面,搁太阳底下晒,这样,草才会死。”说完了,又补充一句:“千万别碰着苗,那苗一碰就死!”
中午了,烈日当空,我要回家,母亲不让。母亲说:“中午阳光毒,刨出来的草更容易死。”
为了让草死得更快,我们于是把刨出来的草,一棵棵抖掉土,然后抛到地头外边。可还有些没来得及捡拾干净的草,便仍留在了地头。
次日再下地时,看着那些留在地头没来得及捡拾的草,沾着露水又活过来,母亲就感叹地说:“这贱草……”末了又补充一句:“要是庄稼也能像这草一样好侍弄,庄稼人就不用这样忙了!”
听母亲说起这句话时,我就回味起母亲每次用不同的语气说出的那句“这贱草”。我不知道母亲说那句话时,心里会充满多少感慨,但我听得出来,母亲每次说起那句话时,从未有过鄙弃和厌恶。
我于是想,生命不在于贵贱,惟顽强与坚韧,为生命之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