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风，雪下得沉稳。
　　 静静的长夜里，耳中都是簌簌的落雪声。夜猫子偶尔的叫声，更给独宿人增加了寂寞的感觉。
　　 离天亮还早得很，溪红就醒了。虽没生炉火，但兔皮被褥柔软又暖和，在寒冷的冬夜里温暖着一颗孤寂的心。
　　 心里满是庄生的影子和笑容，健壮的身体里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力气，从容的笑脸更显示着心底的镇定，让人感到安全。虽和自己同岁，可惜他是自己的小叔子。自丈夫三年前被日本人打死，叔嫂二人就一直活在仇恨中，相互照顾着生活。即使都是单身，但生活在闲言碎语的村庄里，命运早已注定二人今生无缘。
　　 庄生心里有自己，溪红知道。媒人多次上门给提亲，把周围几个村贤惠的闺女说给庄生，都被庄生拒绝了，自己多次劝说也没能说动他。
　　 也许自己应该找个人家嫁了，断了庄生的念想，他就能死心了。可是能嫁给谁呢？一个早早死了丈夫的妇人，已被认定是克夫的丧门星，好人家哪会娶自己，太差的自己还看不上。溪红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自己的命怎会这么苦？心里很有些不甘，但又不能找人诉说，真是一番悲苦的滋味。
　　 天快亮的时候，溪红又迷迷糊糊睡着了。一阵吱吱的踩雪声由远而近，让溪红一下惊醒过来。赶紧穿衣起身，抓起匕首站在门前。
　　 有人走过来，是一个人的脚步声。脚踩在雪中的声音似乎是踩在自己心上，令人惴惴不安。清晰的脚步声里，突然夹杂了一声狗的叫声，溪红松了一口气，是黑子。
　　 溪红的心一下放松下来，有黑子就有庄生，不是张奎就好。
　　 庄生当然是自己的保护神，但黑子也一样。黑子虽然只是一条狗，但给人心安的感觉，就像是自己的亲人。半米多高的黑子，重七十多斤，全身缎子一样的黑毛密布全身，灰色的眼睛似古井一样，波澜不惊。这怎么会是一条狗的眼睛？和山寨的头领周奇的眼睛一样，黑子的眼睛充满了精明和自信。
　　 好狗护三邻，老乡们说法虽然如此，但溪红知道，黑子只认自己和庄生。而且黑子的本事足以护着自己，对黑子的忠诚护主，溪红一直充满着自信。
　　 那次庄生进山回来，被两个人攻击。庄生打死了一人，对另外的人却再无了还手之力，被人刀指喉咙的时候，是黑子出其不意咬断了对手的脖子。对付张奎这样一个一无所能的人，当然就不算回事。
　　 张奎？三婶这个菩萨一样的女人，却怎么生了张奎这个畜生一样的儿子？也许是随张奎的爹吧。三婶的丈夫，在县城开了一家烟馆，很是挣钱。有了钱后在县城娶了一房小的，基本再不回家。自认识三婶，三婶从来都是一个人。
　　 有其父必有其子，俗话真是不俗。张奎家里有几十来亩地租出去，自己什么都不用做，只知道整天吃喝嫖赌。丈夫死后，张奎常找借口过来骚扰自己，好在庄生住得不远，喊一声就能听到，张奎还不敢乱来。
　　 “唉。”溪红不觉一声轻叹。三婶的家，溪红从来不去，因为有张奎。三婶就每天过来，两个苦命的女人在一起做做针线活，说说话，溪红的白天倒不寂寞。
　　
　　 二
　　 落雪接近一尺，把院落、山峦、树林、河流盖得严严的。
　　 早早地，庄生就背着火铳和背夹出了门，朝村北山里走去。张家庄分前后村，相隔不足二里路，都位于山南。自己是前村，嫂子的娘家在后村。村后深山，村前平原，位置得天独厚，虽离县城较远，张家村却是远近闻名的大村落。
　　 平原与山地交接的地方，半土半石，草木茂盛，是野兔打窝的好地方。庄生轻松地走在雪地里，黑子欢快地跑在前面，一人一狗不时振落树枝上的积雪，惊起栖息在树上的野鸽子。
　　 黑子是条不足两岁的细犬，远近知名的狗王。都说狗鼻子灵，其实多数细狗是凭眼看抓兔子，十条狗中也就一两条能把眼和鼻子一起用。黑子就是这十中之一，而且黑子比一般细狗要长得高大，健壮。这也多亏了庄生对黑子像照顾孩子一样的照顾，庄生从小爱狗，自从有了黑子，一人一狗，完全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
　　 到了山坡，庄生慢下脚步，仔细搜寻山坡附近的草密处，黑子也慢下来，连嗅带看。突然，吼叫一声，黑子停下来，用脚跁起了雪，还不时下嘴去咬。一只兔子，猛地窜出雪窝，正欲发力逃跑，被黑子一下咬在口中。黑子跑到庄生面前，前腿直立起来，细长的脖子伸向庄生，把嘴中的兔子送过去。兔子没被咬破，还用力蹬着腿。接过兔子，折根树枝把兔子打死，放上背夹，一人一狗继续前行。
　　 有经验的猎兔人都知道，雪后第二天，兔子是趴在雪下洞里不出来的。但为了喘气，一般都在洞口跁出一个小洞。只要找到喘气的小洞，就是找到了兔子洞，猎兔人只需用棍砸或放狗咬就行了，基本不会用到枪。
　　 一人一狗继续前行，往山里搜寻而去，不时逮到一只野兔。
　　 已经进了山，基本不再有兔子了。但庄生仍往前走了一段，在一块长着两棵山榆的巨石旁停下来，把一个用油纸包着的纸条放在一个石头下压好，仔细看了看，见不会引人注意，才带黑子绕向其他方向返回。
　　 顺带着又抓了几只兔子。快走到村口的时候，已经有七只兔子在背夹上了。进村转过一户人家就是嫂子家，还差几步就转过去的时候，听到咣咣的砸门声。声音急切，不像是正常的砸门声。庄生心里一紧，判断是嫂子家大门的声音，不觉就跑起来。嫂子家的门，说是大门，其实就是几块门板，一脚就能踹倒。
　　 转过房角，见一个人正在狠劲砸着门。正是张奎，和自己判断的一样。
　　 “去！”庄生给黑子下达了命令。黑子几个飞跃跑到张奎身后，忽地扑上张奎的肩头，汪地一声叫。张奎一回头，黑子张开的大口正凑上来。张奎吓得一声惊叫，扭脸向前趴去，正碰在门板上，鼻血马上就下来了。黑子又去咬张奎的手，吓得张奎赶紧举起双手，贴着门板，身体已经瑟瑟发抖。
　　 “黑子，回来。”庄生及时喝止了黑子。
　　 “张奎，干什么哪？不是给你说过不要来我嫂子这里吗！怎么，记不住？不是我喊住黑子，它能咬死你，你信吗？”庄生的话里带着威胁，还有一丝调侃。
　　 “信，信，我信。这不下雪了吗？我娘让我过来给溪红扫扫雪。”不知张奎说的是真是假，但既然抬出三婶，庄生正好收场。
　　 “还是那句话，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远处树上，几只乌鸦正呱呱地叫着。庄生从腰间拿出自己特制的弹弓，摸出一粒石子，瞄都没瞄，随手打出弹丸，一只乌鸦应声落地，其他几只惊慌飞走了。“回去吧。”
　　
　　 三
　　 早已听到动静的溪红赶紧过来开了门，“你进山了？”
　　 “打了几只兔子。”庄生放下背夹，拿下三只兔子，“吃完了就说，我再去打。下回进山，打几只山鸡给你换换口味。”
　　 “把黑子给我留下吧，有它晚上放心些。”溪红摸着黑子的头说。
　　 “好吧，平常就留给你，进山时我再带。”庄生见院子里的雪早已扫完，便告辞向村内走去。
　　 村中间三间靠街的南房，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饭馆，李记餐馆。餐馆不大，除了特色炖野兔，只能炒几样菜，焖个馒头或饼条。老板李泉是外来的，独自一人，平常爱喝口酒。也是独身的猎人庄生，也有同样爱好。不知从何时起，二人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进山打猎之外，庄生一半的时间是在餐馆度过的。
　　 “黑子没带过来？”见庄生独自进来，李泉问道。
　　 “留给我嫂子了。”庄生放下背夹，把剩余的四只兔子拿下来，“先炖上两只。”
　　 摸起桌上的酒壶抿了一口酒，把一个花生米扔进嘴里，庄生说，“张奎那家伙去敲我嫂子的门，让我给吓跑了。把黑子给她留下，把把门，张奎这个祸害早晚得给除了。”
　　 “黑子忠心护主，对付张奎是绰绰有余。但毕竟只是一条猎犬，还需要专门训一下。你要常带它进山，认路认人，好好练一练。”李泉利索地扒下兔皮，把兔子切成大块炖进锅里。
　　 “对，化雪后进山，让弟兄们也认识一下黑子。”
　　 正说话的时候，听见外面马匹停下的声音。门被推开，两个身穿羊皮大氅的中年人走进来，“老板，给炒两个菜，烫壶酒。哎呀，锅里炖的是兔子吧。卖不卖？”说话的人长得斯文，戴副眼镜，在乡下并不多见。
　　 “准备自己吃的，你们是客，匀给你们一只。”李泉给两个人沏上水，“店里菜少，再弄个花生米，炒个白菜豆腐怎么样？”
　　 “好的。”眼镜招呼伙伴坐下。见两个人和善好客，又问道，“张星是你们村的吧？”
　　 见李泉没回答，庄生接过话，“对，不过这孩子自小随他爹在县城读书，基本没回过家，都记不清模样了。你们认识？”
　　 “不认识，只是听说过。现在从日本留学回来了，给县城鬼子中队当翻译官，他爹又开着烟馆，阔得很呢。”眼镜的话里听不出是褒是贬，似乎还含着其他意思。
　　 倒没想到张奎的弟弟竟然成了汉奸，庄生觉得这是一个新情况，隐约感到不妙。和李泉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谁都没有说话。
　　 兔子熟了，两位过路的边吃边喝起来。二人的交谈中，庄生听到八路军伏击了换防的鬼子中队，另一个县城的鬼子中队过来增援时竟遭到了抱犊山土匪的袭击，损失惨重。鬼子上层恼羞成怒，加派了一个大队过来，也许要打大仗了。
　　 “你说这土匪不抢百姓，专打鬼子，还真是少见。听说土匪头子叫什么……对了，周奇。还上过学，是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好好的日子不过，不知怎么当了土匪？”眼镜感叹着。
　　 “当土匪总比当汉……唉，这兔子真好吃。”眼镜的伙伴显然觉得说多了，赶紧转移了话题。
　　 两个人感叹着生意难做，还不如开烟馆挣钱稳当，显然二人是常年在路上行走的生意人。
　　 吃完饭，过路人上路。李泉收拾完东西，和庄生喝起了酒，“大雪封山，鬼子还不敢进山，化雪后就难说，开春真的要打大仗了。”
　　
　　 四
　　 年后的雪化得快。二月二之后，庄生带黑子进了山，第二天才回来。
　　 黑子的脖子上多了个脖套，脖套比其他狗带的要宽不少，不过带在黑子长长的脖子上，倒也好看。
　　 “弄个脖套干什么，黑子从来没栓过？”刚看到脖套，溪红很不高兴。
　　 “你看到脖套上的尖刺了吗？都朝外。和别的狗掐架或碰到狼的时候，它们都不敢咬黑子的脖子，这是对黑子的保护。”庄生给溪红做了解释。
　　 见对黑子有好处，溪红露出了笑脸。不过随后就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生子，张奎的弟弟张星回来了，做了鬼子翻译官，骑着马，还带了两个伪军。三婶原来不清楚，知道后很生气，从昨天开始就不吃饭了，你能不能过去看看？”
　　 溪红是真挂念三婶，但有张奎在，溪红虽然关心也不能去。
　　 “那是生儿子当汉奸的气，能怎么劝。三婶这么好的人，怎么生了这么两个儿子？”庄生知道三婶是有骨气的人，虽没文化，但认老理，当汉奸那是不忠啊。小儿子不忠，大儿子不成器，丈夫没良心，这三婶怕是没活路了。
　　 庄生没有去三婶家，毕竟只是几顿饭没吃，自己一大老爷们，上门能怎么劝？况且张奎、张星都在家中。
　　 想到对嫂子虎视眈眈的张奎，庄生恨不能一枪崩了张奎。庄生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背夹的底部，枪还在。枪捆得隐蔽而结实，当然还在，庄生松了一口气。虽然没用过驳壳枪，但从周奇手中接过枪在山中试打时，庄生三枪三中，震惊了山寨众弟兄。一出手就成了神枪手，这当然是自己在多年打猎过程中用火铳和弹弓磨练出来的。对自己用枪的本事，庄生也暗自高兴。
　　 这次进山时打的野味都让山寨的弟兄们吃了，回来时庄生捎带打了两只山鸡，几只兔子，山鸡的羽毛漂亮，被溪红留下，庄生背着兔子去了李记餐馆。
　　 餐馆里坐着两个伪军，是陪张星回来的。刚才要野兔说没有了，现在见庄生背回了野兔，马上兴奋起来，“老板，炖上两只解解馋。”
　　 “好来。”李泉过来伸手接庄生的背夹。
　　 “有只刚打的，还带着血，我自己来。”庄生挡住了李泉的手，走进厨房，卸下背夹，兔子扔到院里，把枪塞进木柴底下。李泉见到后，马上去院子里扒起了野兔。
　　 对伪军的到来，李泉既担心又高兴，殷勤地应对着两个人。开始的时候话少，随着每人半斤酒下肚，两个伪军的话就多了起来。断断续续的话里，能听出，鬼子正在积极准备，不知要干什么，但肯定快有行动了。
　　 “还说翻译官是当地人熟悉路，我看他不像进过山的样子。妈的，日本人每次打仗都让我们弟兄冲在前面挡子弹。不熟悉路，连跑都不知道方向，没法干了。”伪军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翻译官也就这样了，不过这老太太真是明白人。见儿子回来，开始还挺高兴的，知道翻译官为日本人卖命后，就不再搭理我们，也许我们穿便装就好了。”
　　 “老太太绝食了，翻译官给他娘下了跪，不知能不能把老太太给跪回来。”
　　 吃饱喝足，两个人打着饱嗝回去了。
　　
　　 五
　　 “明天，你进趟县城，去药铺找老王摸摸情况吧。”李泉对庄生说。
　　 “好吧，攒的皮子够多了，正好进城换点钱花。”庄生进厨房拾掇起了野兔、黄鼠狼的皮子，“老周对黑子专门训过了，让黑子进山送信，应是个小任务。你写个纸条给我，黑子脖套里有夹层，是放纸条的，周奇早就设计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