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是中国的老传统。进入中晚年的我，对“年”的渴望和祈盼不再像儿时那样的浓烈。回首往事，仿若打开了一幅幅流动闪烁的画卷，令人回味。偶尔想起远逝的年事，快乐之余我却伴着阵阵隐痛，甚至于愧疚。
　　 记得那是一九八八年。伴随着新年的渐近，天气骤然变了脸。北风卷袭着大地，百草纷纷折断，待风力耗尽，天空便飘下了一朵朵六瓣小精灵。一夜之间，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展现在人们眼前。放眼望去，那片片的银色小花，有飘落在屋顶上，就像戴了一顶白色的礼帽；有落在树枝上的，就像开满了无数朵梨花；有落在空旷的大地上的，就像盖了一层厚厚的棉花被一般……这绚丽多姿的雪景，给新年也增添了一份唯美肃杀的景致。然而，再大的风雪也阻挡不了人们对新年的热望。
　　 初一早上大人小孩照常早起，依旧保持着“年”的习俗。年轻人总是带着孩子走东家串西家，挨家挨户拜年贺喜。老年人仍旧坐在家里守财迎客。老老少少，见面祝福的大同小异：过年好！新年吉祥！瞧，那一个个男人的耳朵上别着香烟，女人、小孩的口袋里鼓鼓囊囊装满爱吃的糖果。街上又是另番景象，有“走旱船的队伍”逐个单位门前拜年道喜，街中央还有一班火炮队，身着大红大绿服装，手舞足蹈地敲击着鼓锣铙钹乐器，个个精神抖擞，热情高涨。再看看，家家户户的大门旁贴着醒目的春联，把新年的景象渲染得淋漓尽致……
　　 那年，我已正式步入了“大人”的行列，并且还添了个宝贝女儿，无形中更是多了几分幸福感。
　　 婆婆一家系粮食单位的，是街道上的商品粮户，家境相当不错的。虽然算不上大富大贵的家庭，比起我那农村的家境优越得多。那年春节，天寒地冻，出门不便，家人们就守在家里，其乐融融地安享节日的欢快。公公是个特别讲究的人，一切都追求完美，在单位上是出了名的厨艺能手。我依稀地记得，每顿饭公公总是做了很多美食菜肴，凉拌素菜和荤菜，油炸的大鱼大肉，还有炒着的菜……一家人都像坐席一样，聚集在一桌热热闹闹的。婆婆曾经当过农村干部，处事虽有魄力，骨子里却有点小迷信。比如：不吃药、不杀生、不乱说忌讳的词等等。老人们恪守着传统节日的老规矩，也要求我们小字辈注意忌讳和言行。于是，过年这几天，每顿饭前总要“噼里啪啦”地放一些鞭炮，也小心翼翼地恪守着那些不成文的过年习俗。
　　 正当我们一家人沉浸在这过新年的欢乐氛围中时，却有一件棘手的事让我彷徨不安。
　　 那是大年初三的清晨，寒风照旧肆虐，天空依然飘着小雪。我刚吃过早晨年饭，一个电话让我茫然了。娘家的堂哥带着哭腔说：“华妹，你大婶病故了，你想办法从单位上请辆车，准备下午去火葬场火化。”我吓蒙了，泪眼婆娑中，大婶的音容笑貌一幕幕浮现在我眼前……
　　 我呆坐在那里不知所措，既悲痛又无奈。悲痛之余，我又该去哪里找车呢？
　　 于是，我赶紧找到老公商量。我们都是年轻人，人微言轻，想找到单位的用车谈何容易。想找公公帮忙，婆婆这一关也难过。何况大过年的，家家户户都忌讳得不得了。最后，我没是没敢开口找公公提这事，只好沮丧地回了堂哥的电话。心里总觉得自己对不起娘家人，也惭愧得不好意思回娘家看婶婶最后一眼。
　　 事情虽已过去，我的心还是过不了这个坎儿。
　　 后来，听小叔说他们想了很多办法，都是因为那个“年”的忌讳太多没有谈成。无奈之下，下午出高价从城里请了两辆130型号的车。由于车子不大，无法多载人，只有他们兄弟姊妹几人送婶婶去殡仪馆。一路上车子像蜗牛般慢慢爬行，三十里的路尽用了个把小时才赶到。运气也不佳，到了火葬场还需排队等待。就这样，堂兄妹们在那里又挨冻很久，待轮到婶婶火化时，已经接近晚饭的时候。两个开车的师傅急忙要了路费，硬说天黑路滑不安全，任凭堂哥兄妹们怎么哀求都不发善心，径直放空车离开了。等婶婶火化完毕，已是夜晚了。因为是新年，人们忌讳太多，丧事又不吉利。为此，堂哥兄妹一行只得忍饥挨饿，抱着婶婶的骨灰，徒步慢行。他们一路顶风冒雪，几乎是从雪地里踉踉跄跄地摸回来。由于天黑路滑，堂弟胳膊还摔骨折了。
　　 听了这些话，我的心如针刺一般地痛。我好心寒，也很自责。如果我能为他们争取一辆车，也许大家就少受一点苦和罪了，堂弟也不会摔跤骨折了。泪眼朦胧中，我又想起了婶婶生前的一些情景，尤其是我一次下乡家访中，受到婶婶的最后一次关爱。
　　 那次学校布置我们初三老师包村下乡家访，与学生家长进行面对面地沟通，以便更好地掌握学生一些情况。鉴于熟悉的地理环境和人文情况，我自报奋勇回娘家村了。我一个人轻车熟路地穿梭在村子里的每个角落，苦口婆心地与每位家长一一沟通。接近中午时分，我正准备返回街上吃午饭，不料遇到了婶婶。她大老远笑盈盈地招呼着我：“老华回来了，快到我们家来，没有好的有差的，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你母亲虽然不在了，婶婶家的门永远为你敞开着，你可以随时回来啊。”我听了这话，顿时感动得热泪盈眶。自从出嫁后，我没有认下婶婶们，所以很少来往，我心里也十分惭愧，都是自己的小气啊！婶婶热情地给我沏了茶水，立马上锅，先压面叶，接着烧锅炼肠油，焙罗卜丁等，一切就绪了就拌好馅，给我包饺子。那天中午，是婶婶用家里仅有的好东西——肠油渣，给我做了一顿既难忘又特香的饺子。许是真的饿了，许是高兴的缘故，我狼吞虎咽地吃了二十几个。婶婶看着我吃得尽兴，露出满意的笑脸……
　　 时隔几十年了，每当想起，婶婶的亲切笑容仍然浮现在我的眼前，让我回味无穷。白驹过隙，我依然忘不了那顿饺子的香味，那是一种浓浓亲情的味道，凝聚着无尽的家的温馨和亲人的关爱。
　　 一年又一年，不知不觉中，我从风华正茂的青年匆匆地走进了中年，又在不经意间走到了今天。日子就这样地顺其自然地过着，但我随着年龄的增长，越发地愧疚。几十年过去了，我始终为自己当年的不为而感到自责。
　　 每到年关，我总会不经意地想起那个雪花飘零的旧年。也会反思，百善孝为先，我又做了什么？每每想起，我就惭愧得不能自已，那颗心总觉得隐隐作痛。以至于年年清明节那天，我都准时回娘家，去爷爷奶奶以及父母亲、叔叔婶婶的坟边，为他们添上一捧黄土，焚烧一堆堆纸钱。我虔诚地跪在婶婶墓前祈祷：亲爱的婶婶，侄女给您磕头了！您老人家原谅我的无知吧！都是我的不孝，连最后一程都没有送您啊！我给您多送些纸钱，弥补我的过失，祝您在天堂衣食无忧，幸福美满！
　　 只有这样，我那颗隐痛的心才有了暂时的舒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