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只听说城里人思想不一样，拿得起放得下，两口子闹点别扭过不下去了，去婚姻登记处办个离婚手续，就分道扬镳了。近几年来，乡里人的思想似乎也赶上了城里人的思想，两口子闹别扭离婚已成为一件很随意的事情。
　　 溪湾村最先离婚的人不是能帮就帮，能帮就帮是溪湾村第二个离婚的男人。算起来，能帮就帮和他老婆竹花离婚差不多也有十七、八个年头了。十多年前，能帮就帮与溪湾村另外一个男人带头和老婆离婚后，很多年不再有人闹离婚。直到这几年来，溪湾村人的离婚率又呈直线上升。为此，能帮就帮的父亲见到这种情况，深感忧虑，有一次竟然话中带话地对儿子说：“你是溪湾村最坏的男人！”能帮就帮知道父亲并不是刻意在指责他，也就不去在意父亲的话。过后，能帮就帮咀嚼着父亲的话，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一不偷二不抢，不赌博抹牌，不进烟花柳巷，平日喜欢捕捉鱼鳖，而且我的女儿也被我培养出头走上工作岗位，我怎么就成了村子里最坏的男人？”后来，能帮就帮见村子里不断有小两口闹离婚，这才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我爹是指这方面啊。”能帮就帮明白他父亲的意思，是指村子里的小字辈都在跟着他学习。能帮就帮回想起他和老婆竹花当年离婚的事儿，不免凄楚地摇了摇头，在心里说：“当初是竹花和我过不下去了，执意要跟我离婚，我有什么办法呢？”
　　 那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能帮就帮的老婆竹花突然对他说：“能帮就帮，我和你过不下去了，我们好聚好散吧。”
　　 能帮就帮明白老婆的话，老婆是要跟他离婚，他以为老婆是在跟自己开玩笑，不以为然地说：“竹花，你吃饱了撑的，没事讲什么鬼话哩。”
　　 “我是认真的呢。能帮就帮，这两天我们去乡政府办好手续吧。”竹花一本正经地说。
　　 能帮就帮这才正视起老婆的话来，他感到很震惊，疑惑地说：“竹花，我们结婚几年来，从不打架拌嘴，为什么非要分了？”
　　 “你这人心里只装着别人，没有我竹花，我跟你实在是过不下去啦！”竹花艾怨地说。
　　 能帮就帮噎住了，老婆竹花的话更加让他惊愕不已。竹花说能帮就帮心里只装着的人其实不是别的女人，而是能帮就帮平常最热心帮助别人。能帮就帮平常帮助别人的程度，小到身体力行，大到给钱给米，从不吝惜。能帮就帮从小就具备有热心帮助别人的秉性，只要他碰到别人有困难，他都挺身而出，给予帮助。得到他帮助的人在感谢他时，他总是笑呵呵地说：“不用谢。能帮就帮喽。”这句“能帮就帮喽”已成为他的口头禅。溪湾村的人见他小小年纪就热心帮助别人，而且觉得他的这句口头禅“能帮就帮喽”很有意思，干脆不再呼其原名，直接就称呼他“能帮就帮”了。多少年来，能帮就帮的真实名字已被溪湾村的人淡忘，“能帮就帮”成了他正儿八经的口名。
　　 能帮就帮惊愕地盯了老婆一会，说：“竹花，你以前又不是不知道我是这样的一个人。我平常碰到这种情况，我总是这么想，人这一辈子，哪个敢保证自己不会有个落难之时？在别人有困难的时候，你拉他一把，帮他走出困境，以后，在你有困难的时候，他拖你一把，帮你走出困境，大家相互帮助，有什么不好？”
　　 竹花说：“我当然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不知道你是这样的一个人，当初就不会嫁给你的。你平常热心帮助别人，但也要有一个尺度。”
　　 竹花说的尺度，能帮就帮明白老婆是指他这次又帮助了别人。前几天，溪湾村一个叫春生的壮汉子，突患重病，急需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在这山里，山民们仅靠在田地里摸爬滚打，大多数人家的家底都不丰实。春生患上重病后，他的家人面对这短时间难以筹措到的昂贵医疗费用，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能帮就帮知道后，把箱底仅存着的一千块钱第一时间送到春生家人的手上。晚上，竹花要洗刷，她去箱子寻找衣服，发现钱不见了，问能帮就帮：“能帮就帮，我们放在这箱底的钱哪去啦？”能帮就帮说：“送春生家了。”竹花说：“打借条了吗？”能帮就帮说：“接济给人家，打什么借条喽。”竹花是一个非常爱面子的女人，碰上这样一个大度得肯脱裤子的男人，她也不跟他吵，也不跟他闹，衣服也懒得找了，上床蒙着头就睡了。这两天，竹花一直都在跟能帮就帮憋哑气生闷气。
　　 “人家救性命要紧，我们接济他一千块钱，不算多啊。”能帮就帮推心置腹地对老婆说。
　　 “把家务（湘西方言：指整个家产）都送给人家了，还不多？我们结婚这几年来，你零零星星不知给过别人多少次钱，因为数目不大，我也就不说你！”竹花高声说。顿了顿，她又压低声音说：“一家有难，八方相助。乡邻家有困难，大家是应该出手相助，但出个三、五十块钱也可以了。哪个像你，这次竟把家务都送给了人家，真是少见！”
　　 “钱是人挣的。我可以再去挣嘛。”能帮就帮坚持自己的做人准则。
　　 “帮助别人，我不是不赞成，可我没有你那么大度，我出点小钱小米，既得了面子，且不烂了里子。哪个像你，把家务送给了人家，是挣得了面子，却烂了里子。你这次把家里仅存着的一千块钱送给了人家，假如我们家出了事，急需钱，你去哪里弄？能帮就帮，你这次把家里的钱都送给了春生，你这不叫大度，是不讲家庭香火（湘西方言：指对家庭不负责任）！所以，这两天我想来想去，觉得跟你这样的男人过不下去了。”
　　 竹花的话也不无道理。
　　 “竹花，这一次真的就让你那么伤心吗？”能帮就帮挠着后脑勺，也开始疑惑自己这次的举动是不是有些意气用事。
　　 “不伤心我会跟你过不下去了？”竹花冷冷地说。
　　 “竹花，能不能别把离婚放在嘴上？”能帮就帮尽力软化竹花说。
　　 “除非你以后碰到这类事情，你不再冲兴（湘西方言：指挺身而出）。”竹花提出了条件。
　　 能帮就帮不作声了。老婆竹花对他提出的条件让他犯难了，这叫他怎么能够答应呢？能帮就帮想，今天他就是答应竹花的条件也是没有用的，他的这种热心帮助别人的秉性不是最近才具备的，而是从小就具备了。每次，他碰见别人需要帮助，他就心潮翻滚，不由自主地要付之行动。他对需要帮助的人付出的行动，哪怕是微小的，他也感到心安，因为在别人为难之时，他也尽自己的能力伸出了援助之手。这些年来，能帮就帮每帮助一次别人，他就觉得这一天生活得格外的充实。对老婆提出的条件，能帮就帮不但没有作声，而且还怔怔地望着老婆，好像不认识老婆似的。
　　 “怎么样？”竹花见能帮就帮许久没说话，昂起头问。
　　 “竹花，这个我不能答应你，我不敢保证。”能帮就帮如实说。
　　 “既然这样，我们就好聚好散好吧。为这事我也不想和你吵吵闹闹，免得让春生和他的家里人难堪。最好，我们明天就和和气气去乡政府办好手续！”竹花想到能帮就帮如此讲面子而烂里子地帮助别人，再跟着他过日子，以后肯定会有苦头吃的，她这一次也是死心塌地要跟能帮就帮分手了。
　　 “竹花，那随你。”能帮就帮无奈地摇了摇头。
　　 那天晚上，尽管暑气逼人，能帮就帮却觉得像掉进了冰窖里，浑身寒透。
　　 就这样，能帮就帮第二天就陪着竹花去乡政府办理了离婚手续。
　　 能帮就帮和竹花生有一个女儿，叫小莉。竹花和能帮就帮离婚后，小莉留给了能帮就帮。小莉才三岁多，还不谙世事，竹花离开溪湾村时，抱着女儿说：“小莉，妈妈是没有办法离开你的，今后你就跟着你爸爸啊。”小莉什么也不懂，后来，小莉见妈妈久不回家，很想念妈妈，才问起能帮就帮：“爸爸，我妈妈去哪儿了，怎么这么久还没有回来？”能帮就帮看着年幼的女儿，不忍心对女儿说出她妈妈离开她的真相，只好扯谎说：“小莉，你妈妈去外面打工了，她不回家来，一定是很忙吧。”
　　 能帮就帮的母亲过世得早，他的父亲千辛万苦将他养大交盘成家，父亲听说他跟儿媳妇离婚了，非常的震惊，问他：“儿啊，你和竹花平日里不吵不闹，感情还蛮好的，怎么突然就离了，这是为哪门子事呀？”能帮就帮说：“也许是我和竹花的缘分已经到头了。”父亲说：“你们离婚，总得有一个根由么？”能帮就帮说：“爹，感情这事儿是讲不清楚的。您就别刨根问底了，反正离了。”
　　 能帮就帮和竹花的离婚，这让溪湾村的人也感到十分的蹊跷。他们蹊跷的是，溪湾村第一个和他老婆离婚的男人，他和他老婆感情不和，吵闹了几年时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而能帮就帮和竹花平日里不见吵闹，一家人还挺和睦的，怎么突然就离婚了呢？溪湾村的人碰到能帮就帮，问起他，能帮就帮当然不好说他和竹花是因为他帮助了春生而分开的，他照样很平淡地说感情这事是讲不清楚的。
　　 竹花和能帮就帮离婚后，也许是她没带女儿，没有累赘；或许是这个社会女人本来就很贵气，她不久就嫁到了距离溪湾村十多里地的龙埠村，还跟龙埠村的那个男人生下了一个儿子。竹花的男人也是二婚，并且与他的前妻生有一个女儿，女儿也跟着他。竹花的男人是一个泥工师傅，这几年小镇搞扩建，他一直都在镇上做事。因为龙埠村距离小镇有点远，他为了上工方便，便租住在镇上。竹花生得娇小，可能是不宜干工地上的活儿，她就在小镇的农贸市场里摆摊位做点小菜生意。
　　 溪湾村坐落在小镇的近郊，上街不到一里路程。能帮就帮的女儿小莉在小镇的中心小学上学后，课余时间她经常和同学们上街去玩。小莉第一次看见妈妈在市场里摆摊卖小菜，身边还有一个在玩耍的小男孩，几年没看见自己朝思暮想的妈妈，小莉眼里噙满泪水，本来想奔扑到妈妈的怀里，但这时候她却移不开脚步了。随着小莉年龄的增长，其实她已经从村子里大人们的口中得知，她的爸爸妈妈已经离婚了，妈妈是不可能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小莉是一个非常懂事的女孩子，小小年纪的她，从不问爸爸为什么会跟妈妈分开，在她还没有成熟的思维里，她就想到爸爸和妈妈肯定是有说不出的伤痛才分开的，她只是不明白爸爸和妈妈究竟是产生了什么非要分开的伤痛。她没有向爸爸问及这些，免得爸爸伤怀，她知道妈妈并不是离家去打工不回来了，她也就不再在爸爸面前提起妈妈。小莉远远地站在一边，流着泪水看着妈妈。倒是竹花看见了流泪的女儿，触景生情，把小莉唤过来。在小莉的印象里，妈妈和爸爸毕竟不是平日大吵大闹才分开的，对妈妈，小莉是恨不起来的。她来到妈妈的跟前，什么话也不说，兀自掉泪。竹花擦拭着女儿泪水说：“小莉，妈妈知道你都读五年级了，还兴哭鼻子。小莉，莫哭了哦。”小莉乖顺地点点头。竹花毕竟是另外有了家庭，她顾虑自己和小莉的见面会被她的丈夫撞见，引起误会，她对女儿说些“你要好好读书”“你要听你爸爸的话”之类的嘱咐话，就给小莉几块零花钱让她先走了。可小莉没有接过妈妈给她的零花钱。
　　 晚上，小莉对爸爸说：“爸爸，我今天看见妈妈了。妈妈在农贸市场里摆摊做小生意。”
　　 “爸爸知道的。”能帮就帮说。能帮就帮又问：“小莉，你妈妈对你说什么吗？”
　　 小莉说：“妈妈没有对我说什么，只是叫我好好读书，要我听您的话。”
　　 “哦。”
　　 “后来，妈妈给我几块零花钱，我不要。”小莉说。
　　 能帮就帮对女儿翘起大拇指说：“小莉不要妈妈的零花钱，小莉是好样的。”
　　 女儿这么大了，能帮就帮知道女儿也晓得他们大人是离婚了。他不再隐晦地对女儿说：“小莉，你不要你妈妈的零花钱，你做的对。你妈妈那边人口多，花钱的地方多，开支大，不容易。爸爸就你这一个女儿，爸爸又有一套捕捉鱼鳖的技巧，平日都在捕捉鱼鳖，不愁没有零用钱给你花呢。”
　　 “爸爸，我知道。”小莉非常听话地点点头。
　　 竹花在小镇的农贸市场里摆摊位卖小菜，能帮就帮早就知道了，他还经常去竹花那儿买点小菜回来。能帮就帮可不像别的男人，与老婆离婚后，就恨死了这个女人。能帮就帮的观点是，人与人之间，不能成为朋友，但也不必要成为敌人。当初，竹花因为他过于大度帮助别人狠心与他离婚，他只是感到心寒，但他没有对竹花耿耿于怀。当能帮就帮知道竹花在小镇的农贸市场里摆摊位卖小菜后，他上街去买东西，看见竹花，他没有绕道而行，而是怀着平常的心态去竹花那儿买小菜。竹花就是从能帮就帮的口中知道他们的女儿小莉已经读五年级了。一直以来，能帮就帮都欢迎竹花回溪湾村来看望女儿。能帮就帮第一次到竹花那儿买小菜，就乐呵呵地对竹花说：“竹花，如果你想小莉，可以随时回溪湾村来看望小莉哦。”当时竹花也只是模棱两可地笑了一下。
　　 小莉知道了妈妈在小镇上做小生意，能帮就帮断定女儿少不了会经常去她妈妈那儿的，他没有先给女儿上紧箍咒，不允许女儿去见她妈妈，而是非常支持她去见她妈妈，只是一再嘱咐女儿说：“小莉，如果你想你妈妈了，你可以上街去见你妈妈，但决不能拿你妈妈给你的零花钱，知道么？”
　　 小莉自从第一次见到妈妈，见妈妈虽然很高兴，却又显得有些无奈。已经上小学五年级了的小莉，似乎懂得了妈妈的无奈，她没有经常去见妈妈，只是想妈妈难受了，才偶尔去见一回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