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我经常回忆我们一起走过的峥嵘岁月。感觉最难过的就是1986年到2008年这段时间，也就是所谓的人到中年。中年时期上有老下有小是家庭的中流砥柱，在工作岗位上也是骨干力量，所以，感觉压力特别大。这个时候，身体最容易出毛病。丈夫的心脏病就是那时候得上的。
　　 记得1986年暑假，也就是我结婚七个年头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一个回娘家探亲的理由，我给最小的妹妹银泉办好来港城读书的手续，当时学校为了照顾自己职工的子女办了一个职业高中班，我就想方法把小妹安排进来。这回拿着这份礼物——入学通知书，去见我那七年未见面的父亲母亲，也算是一个正当的探家理由吧！七年前我曾经因为结婚不要彩礼的事情与父母闹翻了，结果不辞而别。原本想等自己能给父母拿出一万元钱再回家的，可是我的收入增长的太慢，不能实现自己的誓言了，何况又难耐有娘家不能回的痛苦，只好自己找个台阶下了。
　　 回到故乡那天，是早晨五点多，塞外的火车站上冷冷清清地没有几个人，路上也没有车，整个城市还在沉睡中。我下了火车，提着大提包，拉着不满六岁的儿子，很费劲地往家里走。
　　 “妈妈，我好冷呀！”儿子旭光大声喊叫着往我的怀里钻。
　　 我这才猛然想起该给孩子加件衣服，内蒙的早晨是清冷的，尽管是夏天也该穿两件衣服。我年轻力壮，孩子还小呢。
　　 我翻遍了提包，只找到一条小孩的毛巾被，只好不管有没有人笑话，先给孩子披上。已经七年没回内蒙了，我把内蒙夏天的凉给忘了，竟然忘记了那句俗话：“早穿皮袄午披纱，守着火炉吃西瓜。”这时候想起来已经晚了。不管怎么样，我也要确保宝宝不冻着。
　　 改革开放好几年了，可这和煦的春风怎么还没有吹遍草原，塞北的这座小城市还那么破旧，那么沉默，街道上连个人影也没有。什么公共汽车、出租车，一概没有。我只好带着儿子步行回家了。
　　 我背着行李，拉着宝宝，我们娘两个穿过大马路、二马路，路过新华书店和联营商店，没有碰见一个人，只有昏暗的灯光和各家门前的牌子。
　　 旭光睁着惊奇的大眼睛，看到那些商店招牌上都有一些自己不识的文字。奇怪地说：“妈妈，这里是外国吗？怎么这么多外国文字？”
　　 我说：“你这孩子，好奇心怎么这样强，看见这些蒙古文字，你也不怕冷了。”于是边走边慢慢地给孩子解释起蒙古族的文字和许多自己小时候的故事，我感觉自己是从时间隧道里回到了童年时代的故乡，我奇怪这里的一切怎么和七年前一模一样。
　　 突然，从近处的胡同里跑出两只猪，接着拉了两泡屎，由于天冷，猪屎还冒着热气呢。这一下可把小旭光惊奇坏了：“妈妈，你快看呀，活的猪，带毛的猪，它们拉的屎还冒热气呢。”
　　 我说：“啊呀，我的儿子真棒，还认识猪呢。”旭光受了妈妈的表扬，走得更来劲了。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蒙古牧民骑着马在街道上路过。旭光更惊奇了：“妈妈，快看，大马，蒙古马。我们能有机会骑大马吗？”
　　 “哇！我儿子还认识大马，你真行。”我就是这样，一直以来，都用欣赏的口气跟儿子说话，我要使儿子感到：“自己是最棒的。”即使儿子把“黑胖黑胖的大姑娘”读成“黑伴黑伴的大姑娘”我也不批评儿子，而是说，儿子，你仔细看看，“胖”和“伴”有什么区别？当儿子不好意思的时候，我却打趣地说，这可以编一段相声了，是一个很好的包袱。儿子从来不畏惧任何事情，他对什么事情都是充满好奇心的。他说：“妈妈，我们比赛跑步，好吗？”我虽然很累，仍然说：“好的，咱们跑到前面那棵树那儿。”就这样，母子俩人又跑又走，跑跑走走总算到家了。还别说没变化，自建路的土房正在拆迁呢，经人们指点，我在新楼上找到了自己的娘家。
　　 我敲开房开，出来开门的正是母亲。母亲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布满了皱纹，嘴角抖动了几下，才说：“你这傻丫头，还知道回来啊？你还知道你有娘家、有父母吗？”说完就失声大哭。我一把将母亲搂在怀里：“妈！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感觉自己没脸回来见父母，没有多少钱孝敬父母。”说完我也大哭起来。旭光是第一次见到这种场面，也是第一次见到妈妈像个孩子似的大声哭泣，他也吓哭了，拽住我说：“妈，别哭了，别哭了，有话好好说。”这时，我才想到儿子，连忙抱起儿子给他姥姥看：“旭光，叫姥姥，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姥姥。”
　　 “姥姥，您好！”旭光大声叫道。
　　 “妈妈，你见到姥姥不高兴吗？为什么大声哭呀！”
　　 “孩子，你太小了，无法理解妈妈的感受，等你长大了就理解了。”
　　 “为什么？”这一问，把在场的人都逗笑了。
　　 “奇怪，你们这儿可真奇怪，一会大笑，一会大哭，都是莫名其妙的。”旭光尽管很聪明，他也难以理解此时此刻妈妈和姥姥那复杂的感情。就连我也很难说明那是一种什么感情，是怨恨、是思念、是抱欠、是感恩。总之，我明白了一点，这就是无论我和妈妈之间发生了怎样的误会，母亲的心里总有一块地方是属于我的。
　　 在故乡短短的一周中，我总想和妈妈好好谈谈，但是妈妈总是很忙，忙着做好吃的给我们吃，忙着做一个棉坎肩给我穿。我也很忙，忙着去弟弟家做客，去三妹家做客，去二妹家做，去大姨家做客……唉，咱老百姓就会用吃的东西表达爱，这也可能是因为以前太穷的缘故吧。
　　 那天晚上，蔚蓝色的天空挂着一轮明月，我在家中摆下了一桌好菜，款待我的父母双亲和弟弟妹妹们。
　　 酒过三巡，我说：“爹、妈、各位弟弟、妹妹、弟妹、妹夫同志们，我这次回来，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想了解一下各位弟弟妹妹的婚姻、家庭情况，以及你们对婚姻爱情的认识，就请大家随便谈一谈吧，我在外地没有亲人，也没有人跟我说说这方面的实在话，有的只是报纸上的宣传。”
　　 “那你得带头说，因为你是大姐。”弟弟祥泉抢着说。
　　 我沉思了一下，说：“好吧，我既然提起这个话题，那自然是我先谈。可是从哪谈起呢，噢，就从新婚的第一个早上谈起吧。那年，我们回到河南，我们科里的刘师傅偷偷告诉我，新婚的第一个早晨，不要抢着起来做饭，那样，你就会一辈子为他做饭、洗衣服，就像天经地义的一样。而他不会对你有任何感激之情。”
　　 “那你怎么做的呢？”急性的兰泉问道。
　　 “你们猜。”我故意卖了个关子。
　　 “我猜呀，大姐一定是抢着做饭的。因为她从小就是提前起来给我们做饭，星期天给我们洗衣服的。”祥泉说，大家都把询问的目光转向我。
　　 “真让你猜对了。我的确是选择了起来做饭。”我开心地笑了。
　　 “为什么？”“为什么？”弟弟妹妹们都追问不止。
　　 我只是笑就是不回答。
　　 “我知道。”突然，旭光插进话来。“因为我妈不舍得让我爸一辈子做饭、洗衣服呗。”
　　 弟弟妹妹们全都笑了起来。
　　 我很满意儿子的回答，他说出了我内心的话，我接着说：“以前，我总是不理解妈为什么对爹那么顺从、谦让，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夫妻间的缘分，就在于你甘心情愿地为他付出，为他洗衣、做饭、打洗脚水，如果有一天，遇到危险的事，你甘愿为他付出生命。”这一句话，使大家都有点震惊。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在大姐的心中，姐夫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大姐，言重了吧。”祥泉说。
　　 “不。不言重。只要你有了这个想法，你就不会为一点小事而和他（她）生气、吵架，你就会以最大的宽容来面对他的所有缺点。这样，才能白头到老。”我说得很认真：“希望在坐的所有夫妻，用这样的无私奉献精神对待自己的那一半。为此干杯！”所有人都干了一杯。
　　 “好了，大姐，你吃点菜吧，让我来说。”兰泉当仁不让地接过我的话头。“我不大同意大姐的意见，我觉得夫妻间应该男人更宽容，像我们老鲍，干活最多，心眼最好，我发多少脾气他都接着，从来不与我一般见识。夫妻间哪有不吵架的。只要吵的是明白架就得了。当老婆的也不要胡搅蛮缠……”兰泉的嘴像机关枪一样，嘟嘟嘟地一阵响，谁也插不上话。等她痛痛快快说完了，一看，老鲍早到厨房下饺子去了。
　　 “别说了，她家准是结婚那天锅盖盖反了，一准的女主外男主内。”祥泉插进嘴来，“我们燕妮可听她妈的话呢，新婚之夜，偷偷把她的衣服放在我的衣服上面，这不是吗？事业上她比我强，在家里她说了算……”祥泉是个心太软的男孩，他的妻子是个要强的人，孩子小时候，祥泉宁肯自己背着孩子调车，也不让媳妇带小孩上班。他的事，兰泉在信里早已告诉了我。外面的人都说祥泉怕老婆。可我认为那是他太爱老婆了。
　　 最后轮到三妹云泉了，她默默喝下一杯酒，说：“我没什么可说的。唱一支歌表达我的心意吧。”她唱了一支三套车，那低沉的曲调让每个人心里都很沉重。
　　 旭光说：“那么说，姥姥和姥爷也该谈点体会了。”他的话顿时得到了众人的赞同，这小家伙总是别出心裁。
　　 父亲站起来，给母亲满上一杯酒，乘着酒兴说：“孩子他妈，你对我们张家有功，我老张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找了你这么一个好老婆，今天当着孩子们的面儿，我敬你一杯。”说完把自己的酒一饮而尽。
　　 母亲说：“跟你混了一辈子，总算还有句人话。”然后，也喝了酒，眼泪洒在了酒杯中。
　　 我给父亲满上酒说：“爹，以前女儿不懂事，曾经为了在小时挨了你的打而恨你，今天女儿长大了，理解了你的苦处，我们小时候，你一个人工作挣钱养活全家，白天在单位上班，晚上还要种庄稼，政治运动中次次受冲击，你在外面受了气，回来拿孩子出出气，也是可以理解的。正是你的辛苦劳作，才让我们兄弟姐妹能吃得饱、穿得暖，才能有力气对别人说：我们人穷志不短！否则，我们只有每天饿着肚子，连说这句话的力气也没有了。爹你一年四季只穿铁路服，从不买一件新衣服，挣的钱供我们上学读书、吃饱穿暖，来，干了这杯酒，谢谢爹的养育之恩！”我涨红了脸，一口气说了上面的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父亲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在滚动，他没说一句话，一口饮下杯中酒，去了卫生间，好一会儿才出来。
　　 这时，饺子开始端上了桌子，座钟已敲响了22点，祥泉说：“大姐，我承认你是一个好姐姐、好女儿、好妻子，可是，你对姐夫那么好，他对你怎样呢？”
　　 我给大家讲了这样一件事：去年元旦节，单位里搞夫妻猜心思的活动，我在纸上写下自己爱吃米饭和鱼，爱穿绿色的衣服，喜欢绿色的玉首饰等，然后节目主持人拿着婚条让张行健猜，张行健全都猜对了，一项也没错。同事们都夸我们心心相印呢。
　　 这时，弟弟妹妹们才算对大姐在外地的生活放了心，总算在遥远的他乡，还有一个姐夫是姐姐最知心的人。
　　 说到这，我拿出几张钞票给大弟弟说：“祥泉，拜托你给我们买后天的火车票，我得回去了，你姐夫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昨天晚上梦见他的胳膊受了伤。”
　　 这几天，我玩得都很开心，但是隐隐约约有点心痛，这就是小弟龙泉，还在遥远的东北服刑，全家欢乐，独缺一人，每个人都心痛，但大家都忍着不说出来。那次回家，我们没有照相，因为小弟弟不在，我们已经有好长时间不照全家福了。我们在盼着小弟弟的归来。
　　
　　 二
　　 秋天的清晨，港城有了几分凉意，我领着两个孩子，一个是儿子旭光，一个是16岁的小妹银泉，我们下了火车，搭乘2路公交车到了经济管理学校门口下了车。
　　 “到家了！到家了！”旭光像一头欢快的小鹿，奔跑着、欢笑着，直奔家属楼上自己的小家。
　　 银泉则摸着校门口那块黑字白底的校牌说：“真没想到，我成了一名中专生了。”
　　 我拿着行李边走边和几个晨练的教师、同学打着招呼。
　　 就这样，她们回到了自己的小家。
　　 一进家门，让我惊呆了，梦中的一切在现实中出现了，张行健用纱布吊着胳膊，他真的受伤了。
　　 “爸，你怎么受的伤？”旭光去摸那只受伤的胳膊。
　　 “帮助大奶奶家刷房子，一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没事，快好了。”张行健对孩子说，同时也是对孩子他妈说的。
　　 我疼爱地说：“去医院拍了X光片了吗？”
　　 “去了，骨折，已经5天了。快好了。”
　　 “骨折？5天就好了？伤筋动骨100天，你好好休息吧。”
　　 我一边收拾床上的脏衣服、脏袜子，一边和张行健聊着家常话。
　　 旭光已经跑到操场上荡秋千去了。
　　 银泉则出去参观校园去了，她急于知道自己就读的是一所什么学校。
　　 “怎么样？回家之行还算顺利吧？”张行健也替我担着心呢，他怕二位老人再为小弟龙泉的事埋怨我而引起一些不愉快。
　　 “还可以，没遇上什么麻烦。”我一语双关的，一是说路上还顺利，二是说在家住的也很顺利，父母没有再埋怨我。
　　 “秀泉，你这次回娘家可是负荆请罪呀。”张行健半开玩笑地说着，用心观察我的脸色，想从中得到详细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