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忙年(小说)
第一缕晨曦透过没有拉严实的窗帘缝隙,偷偷探进柱子家卧室时,柱子醒了。天明即起,这是他几十年田间劳作养成的习惯。可今天他没着急起身,让老伴多睡会吧。这几天忙年,她一定累坏了,将近六十岁的人了,六大套间的地板非要爬在地上一块一块地擦不说,屋里的每一处家具下,还都要仔细清理,唯恐留下一缕蛛丝。
天怎么还没亮透?一定又是个倒霉的雾霾天。今天该擦玻璃了,可他实在不忍心让老伴爬高下低,上次卫生院的医生来村里体检时警告过,老伴的血压已经临界了,千万不能大意,万一她有个闪失……他不敢想下去了。儿子鲁励也该回来了,这个臭小子,刚参加工作那几年,只要省城学校一放寒假,就赶回来,家里家外帮着干活,可自从结婚后……唉!怎么就一点也不随自己?真是典型的“妻管严”,老婆说东,绝对不敢往西。
他从枕头边拿起手机,想给儿子打个电话,可又忍住了。脑海中浮现出儿媳妇捂着嘴巴的笑模样,几分真诚?几分挖苦?她长长的睫毛后狡黠的眼神还真让做老公公的琢磨不透。唉!还是别讨人嫌了。现下,周围十里八村都流传一句俗语:花大钱,娶敌人,娶个敌人做斗争。自己和儿媳妇的关系还真是这样,想到这里,他哑然失笑了。
五年前,儿子办完婚礼的第二天,自己一早从屋后的菜地忙活了一阵,回来时看到老伴正站在厨房门口朝新房张望。
“咋了?”他不解。
“没……没咋……只是不知俩孩子啥时起来吃饭……”老伴支吾着。
他一听,暴脾气就有点想发作,太阳都晒屁股了,还好意思睡?可哪有老公公喊新媳妇起床的,只好朝着新房大声咳嗽了两声,然后拿起扫帚在院子里“哗哗”地扫了起来。过了一会,见新房里还没动静,又把院子里的几只芦花鸡和一只笨狗撵得“咯咯咯”“汪汪汪”叫唤个不停。
新房的门终于开了,新媳妇像一朵粉色的霞云飘了出来。
“爸,您刚才咳嗽得那么厉害,一会让鲁励带您去医院拍个片子吧……”
“咳嗽两声就上医院?庄户人的身子可没那么金贵!”他觉得自己的话不软不硬,很有分寸。
新媳妇笑出了声,可能又觉得在老公公面前失态,赶紧用手去捂住嘴巴。
早饭时,新媳妇只盛了半勺汤,吃了一筷子菜,说这段时间筹备婚礼太累,想多睡会,以后不吃早饭了。一边说还一边还用眼角瞄着自己,眼神里透着狡黠。
且不说娘做新媳妇时,每天必须早起给奶爷爷和奶奶倒尿盆的陈年往事了,就说自己刚娶亲的当晚,老伴打听清楚娘啥时候起身后,一晚上醒了好几回,生怕起晚了,落个“懒媳妇”的名声。
轮到自己的儿媳妇可倒好,能睡到日上三竿,就算全家都起来了,她也好意思在被窝里躺着看手机,还美名其曰:不吃早饭,减肥!那么瘦,还不吃早饭,怪不得结婚几年也没给家里添个一男半女……为这事,村里的老哥们都笑话三年了,说自己肯定是上辈子没做好事。
想到这,柱子的心口不由一阵憋闷。算了,不能想了,他在手机上插了耳机,一切声响都消失了,千万不能吵醒老伴。可刚打开朋友圈,他的呼吸立马变粗了,仿佛儿时厨房的老风箱“呼哧、呼哧”起来。
“一大早谁惹你生气?”旁边的柱子嫂还是被他吵醒了。
“还能有谁?看看你那宝贝儿子,不说回家擦玻璃,两口子在机场呢,要去海南旅游……”柱子说着,把手机扔到了老伴面前,仿佛那手机就是儿子鲁励,然后快速往身上套着衣服。
“我早说了,不指望他们干活,能回来帮着消灭冰箱里的鸡鸭鱼肉就心满意足了……”柱子嫂还和往日一样不温不火。
“都是你惯的,三十岁了还不着调,哼,将来有你好受的……”话没说完,柱子重重摔了下房门,出去了。
早饭时,天边的雾霾散了,阳光照射在院子里前天擦过的瓷砖上,显得特别洁净、亮堂。柱子一个馒头还没下肚,大门口“呼啦啦”涌进来五、六个人,有男有女,有的抗着高凳,有的手里不知拿着啥东西。
“姨夫,我带人来擦玻璃了!”一个浑厚的男人的声音先闯进了院子。
“这不是大林吗?听说你今年赚起了城里人的钱……”柱子赶忙放下饭碗迎了出去。
“是啊,姨夫,城里遍地都是挣钱的门道,尤其忙年这段时间:打扫家、擦玻璃、擦油烟机……虽说脏点累点,可每干完一档子活,收到花花绿绿的票子,所有的劳累和委屈都飞到九霄云外了,哈哈哈……”
随着一阵爽朗的笑声,几个人已经爬上了高凳,擦起了最上层的玻璃。
柱子怎么也没想到,认干亲的外甥大林会这么够意思,不到三个小时,就把他忙年以来最发愁的活干完了。
老伴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忙前忙后给大林一伙人捧茶送水,又是茶点,又是瓜子摆了一桌子,可人家都忙着干活,谁也没顾上吃喝。
临走前,大林握着柱子的手,笑呵呵地说:“姨夫,钱的事您就别管了,我和鲁励结账……”
啥?到底不是亲外甥,干活还挣钱?柱子张开的嘴巴不知怎么如何合上,他愣在当场。
“谁……谁让你们擦的,我自己会擦……”他嘟囔着。
“姨夫,鲁励就是怕你和姨太累,才派我来的,您放心,绝对优惠价,折上折,谁让您和姨是我家的恩人,鲁励是我亲兄弟……”大林带着他的人和工具闹哄哄地走了,如同他们闹哄哄地来,没有带走天边的一朵云彩。屋子里留下了呆愣愣的柱子老俩口。
“都说无商不奸,才到城里干几天活,好好的孩子就像掉进了大染缸,被染得只认钱不认人,成了白眼狼,这还是咱们认识的大林吗?”老伴感叹着。
柱子头脑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憨厚朴实的少年形象:黑黝黝的脸庞,被太阳晒得发红,一笑露出白生生的牙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确良衣服,一双手工做的大头鞋。大林爹去世时,他才十二岁。作为家里最大的孩子,他非常懂事,一放学不是去地里帮妈干活,就是在家照顾弟弟妹妹。
自己看他们孤儿寡母可怜,就赶着大青骡子帮他们犁地、种玉米,还拉了几车农家肥……寡妇门前是非多,村里传起了柱子和大林妈的谣言。还是老伴足智多谋,和大林娘结拜了干姐妹。大林这孩子也知道感恩,每次来家找鲁励,放下耙子拾扫帚,总是忙个没完。有时柱子看着白白净净的鲁励,再看看黑红面皮的大林,反而觉得大林更像自己的儿子。
午饭后,天空被不知何处飘来的大朵灰云笼罩了一多半。柱子觉得有点闷,正想出去走走,大林妈提着一兜子自己炸的麻花来了。她一进门,满脸堆笑:“姐,姐夫,我来看看你们,这是给鲁励炸的麻花,他先前特别爱吃的……”
“妹子来了,你看你,又带东西,是鲁励该先去看你。”柱子嫂一脸过意不去。
柱子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自顾自地抽着烟,把对大林的一腔怨气,都转到了大林妈身上。
“真是不好意思,大林昨晚和鲁励通电话,我听到了。这孩子,怎么能收姐家的钱?他就是把忙年的事都做了,那也是应该的,都怪我教子无方。”大林妈一脸的无奈。
“此一时,彼一时嘛,大林现在可是大老板了!”柱子心头有火,嘴巴像走火的机关枪。
“他姨夫,千万别这么说,不管别人怎样,您的恩情,我永远都不会忘……”大林妈一如很多年前,低声细语。
“别搭理他,说话像吃了枪药,儿大不由娘,你做不了大林的主,我也做不了鲁励的主,咱永远是好姐妹,对不?”
柱子嫂就是柱子的灭火器,她的几句话,使屋里的气氛终于缓和了下来。姐妹俩嘀嘀咕咕,就是忙年那点事。
“城里人可真会舒坦,过年都是雇人忙年。”大林妈一阵唏嘘。
“大林两口子都去城里挣钱,家里就靠你一个人忙,也不容易,活都做完了吗?”柱子嫂问。
“忙年哪有个完,二林和小林听他哥说城里忙年挣钱,也都去了,我这里成了幼儿园,四个孩子折腾,很多活做不过来就不做了……”
柱子对他们的话题一点不感兴趣,起身出了家门。
大街上,没几个人,村里人都在忙年,平时热闹的小超市门口,只有几个游手好闲的光棍汉。
“哟!鲁大财主来了。”一个尖嘴猴腮的说。
“你家都雇短工忙年了,这要在旧社会,可不就是财主了吗?”一个浑身散发着霉味的说。
“还不是人家生了个做大学老师的儿子,有本事你也生一个,哈哈哈。”又一个和老婆离婚不久的说。
……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柱子的脸一阵红、一阵黑。他只想张口骂人,可还是忍住了,和这些人打嘴仗,有失自己的身份,又实在不想听这些人胡咧咧,他转身倒背着手向村外走去。
村外通往县城的公路上,迎面开来一辆白色别克轿车。车窗摇下来,里面探出一张亲切的笑脸:“叔,去哪?我送您。”
“顺子,你啥时回来的?”柱子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在上海高校当老师的顺子都回来了,那可是千里以外,鲁励那个臭小子……
“叔,我先回来,帮爹娘忙年,过两天媳妇带儿子坐飞机回来。”顺子眉飞色舞。
“多好的孩子,快回家去吧,我没事出来走走。”柱子在别克车扬起的烟尘中呆立了很久。
晚饭端上桌的时候,老伴的手机响了。不用问,总是那个败家子。柱子连一句也不想听,拉开门向屋外走去。
“你说啥?好!好……”他不知什么事能让那个没原则的老太婆高兴成这样,说话的声音都提高了八度。
“好!我一定告诉你爹!”听到老太婆挂了电话,他才推开门进了屋,不稀罕听他们的破消息。
“你要当爷爷了,还绷着张臭脸,让将来的孙子或孙女看吗?”柱子嫂嗔怪道。
“啥?真的?哼,那还不好好在家保胎,跑那么远,两个败家子。”
柱子依然绷着脸,可心里却像吃了一勺蜜糖,抬头向窗外望去,三星在南天格外耀眼,一天的阴霾一扫而光。
明天继续忙年,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使不完的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