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八月初的一个傍晚，刘淼从市医院出来。虽说刚刚入秋，可她那件米色的薄连衣裙，似乎遮挡不住夜风侵袭。她打了一个冷颤，快步走向地下停车场，打开车门钻了进去。
　　 随着马达声，汽车朝街心花园方向驶去。路过芙蓉宾馆时，前方聚集着很多人，她本想按动喇叭，让那些围观者让出一条路，早点赶回家休息。因为最近她不光要忙于工作，还要筹备婚礼，身体有些疲惫。但想想和陆一鸣将来风生水起的日子，心头又荡漾起幸福的浪花。
　　 不料，人竟然越聚越多，道路被堵。刘淼的心里或多或少有些不快，随即，那些不快又转化成一种莫名的好奇，她打开车窗，将目光投向人群，想看看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她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喊道：“张浩然，今天，别怪我们不客气！”
　　 张浩然？这个让刘淼既敏感又不愿意听到的名字，怎么在这里又灌进耳朵了呢？她把头扭回车内，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用手掌支撑着下巴，闭上眼睛，等待人群疏散。
　　 外面的吵杂声此起彼伏，甚至越来越高。刘淼忍不住打开车门，挤进人群。
　　 那个一脸灰尘，斜着身子，右手撑在地上的人，果然是张浩然。他的嘴角还有一丝血迹，身子有些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在那个染着红头发，矮矮胖胖的大男孩儿，又一次举起拳头朝张浩然身上砸去的时候，刘淼本能地忘记了他和她之间的恩恩怨怨，她大声呵斥：“住手，不然我会报警！”
　　 刘淼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这一喊，那个染着红头发的男孩儿把举起的拳头停在空中，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用有些揶揄的口气说：“你是他什么人，闪到一边去，我们哥儿几个，拳头从来不打无辜的。”
　　 接着，站在他身后的一个大男孩儿，两手插在裤兜里，鼓动他说：“红毛，别让一个黄毛丫头给忽悠了，给我使劲打，后果有我负责！”
　　 刘淼刚要上去阻拦，却被另外一个个头中等的男孩儿挡住说：“得得得，美女，别在这儿搅乱了，我们老大可给足了你面子，你要是不识好歹，可别怪我们哥儿几个对你不客气！”
　　 刘淼没有搭理他，身子一斜，躲过他，上前几步，妖娆的身姿横在张浩然和红毛中间，眼里透着一股寒气，直逼红毛。
　　 “有话好说，干嘛要非要动手打人，万一伤着他，后果不用我说，你们也会明白。”
　　 “干嘛非要动手打人，你以为我们哥儿几个愿意，你先问问他自己做了什么？”那个在他们身后的大男孩儿，手依然插在裤兜里，来回走动着说。
　　 刘淼把目光从他的身上移开，望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张浩然问：“到底怎么回事儿？”
　　 张浩然抬起胳膊，用袖子抹了一下嘴角，小声说道：“我，欠他们钱了。”那样子，像个犯了错的小孩，等待母亲训斥，还让人有几分怜悯。
　　 刘淼皱了皱眉头，接着问：“欠多少？”
　　 “九万。”
　　 刘淼再次转回头，看看身后两手插在裤兜里的大男孩儿，估计那个个头中等的男孩就是老大。刘淼淡定地问：“你就是老大？”说着，她的目光瞟了一眼那个中等个头的男孩儿。
　　 “不错，还真让你猜对了。”
　　 刘淼盯着他的脸问道：“张浩然说的是真的？”
　　 “他自己都说出来了，难道还有假？”
　　 纠结几秒后，刘淼坦诚地说：“各位，先消消气，这钱我替他还。再说你们打人，只能扩大事态，解决不了实际问题。”说完，她转身回到车里，拿出手机，来到被他们称作老大的男孩儿面前，说：“我现在就给你转账。”
　　 “你给我转账？”男孩儿看看刘淼，半信半疑，掏出手机。当刘淼通过手机银行，将九万元成功转入男孩儿的银行账户时，他确认收款后，用很惊讶的目光看看刘淼说：“谢谢！”随后，他把头转向张浩然，咬牙切齿地说：“算你小子命大，今天要不是在这里有人解救，我要让你爬着回去！”说完，领着红毛和中等个头的男孩儿转身离开。
　　 望着车子愤怒地喷出一股尾气，冲入霓虹闪烁的光亮里，张浩然做梦也想不到，刘淼会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现在他面前，而且还会解囊相助。与此同时，他和刘淼两个人的大脑中，同时回放着他们之间过往的点点滴滴。
　　
　　 二
　　 至今，他们谁也说不清楚，是上帝的安排，还是传说中的缘分，使他们的人生有了一段不堪回首的小插曲。
　　 那年，张浩然和刘淼被市里同一所高中录取，又进了同一个班级，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两人竟然成了同桌。从此，两个懵懂的少年，就这样开始了三年的高中生活。
　　 那天，刘淼从老师办公室出来，阳光映衬着她那张眉清目秀，白白净净的脸庞，如鲜花般的妩媚，再加上她轻盈的步态，宛若神话里的小仙女，这让站在窗前的张浩然怦然心动。
　　 只是，刘淼并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她的身影，已经驻进张浩然的心底。也是从那天起，学习之余，张浩然情不自禁地开始关注刘淼的生活轨迹。
　　 很快，张浩然发现，刘淼属于那种温文尔雅，学习极为用功，且个性腼腆的小女生。自己则是非常好动，爱说爱笑的淘气小男生。不过，性格上的差异，并没有让张浩然拘束。
　　 课后，他总是很孩子气地动动刘淼脑后的马尾辫儿，有时还会趁刘淼不注意，悄悄藏起她的书本。上课铃响了，眼看老师要走进教室，找不到书本的刘淼，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惹得邻桌同学嘻嘻哈哈。凡此种种，刘淼最多只是抬头看看他，偶尔并无诚意地顺口甩出一句：“下不为例。”
　　 当然，张浩然也有安分守纪的时候，有时他会很主动地向刘淼请教一些学习的上问题。但刘淼毕竟是刘淼，也许她那时，一门心事扑在学习上，并未注意到，这个男孩儿除了学习，还别有用心，倒是一次次很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
　　 日子就这样，在平平淡淡中很快滑过了一年。高二第一学期开学不久，那天放学后，刘淼和张浩然夹在长长的自行车队里，兴致勃勃地朝家的方向骑行。
　　 突然，前面一个女孩儿，猛然一拉右手的车把，瞬间，后面车速很快的刘淼，前轮撞到了她的自行车尾部，两个人同时连两把自行车倒在地上。就在刘淼觉得右手发麻的同时，手掌的皮肤蹭破了一大块，随即鲜血也流了出来。
　　 刘淼含着眼泪从地上爬起，忍着疼痛去扶地上斜躺的自行车。这时，张浩然突然出现在她面前。他没有说话，弯腰扶起自行车后，很快从自己的书包里掏出一块纸巾，拉起刘淼受伤的右手，按在擦伤的部位。
　　 那个瞬间，刘淼发现张浩然注视她的目光里，充满关切和恐慌。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平时喜欢打打闹闹的张浩然，紧张的神色里还带有几分不易觉察的稳重。
　　 刘淼没有拒绝，她下意识地把头扭向旁边，心却一阵狂跳。她很纳闷，面前这个小男生，平时的淘气怎么突然之间飞到了九霄云外？
　　 “你等等，我把自行车放在学校，回来再用你的车子带你回家。”
　　 刘淼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张浩然蹬着自行车朝学校的方向飞驶。很快，他又喘着粗气，飞奔回来，额头上冒着很多汗珠。
　　 单车载着两个少年，一路没有太多的话语，张浩然顶着风向，朝刘淼家骑行。
　　 到了小区门口，张浩然把自行车交给刘淼，说：“下午，你等我带你到学校。”
　　 “不用了，我爸知道我手受伤了，他会开车送我去学校的。”说话之间，两人相遇的目光里有了几分很不自在的神情。
　　 从那天起，刘淼主动和张浩然交流学习方法，张浩然的每门作业，每次必须经过她认真的检查，才能交给学习委员。而张浩然对这一切，似乎有着求之不得的欲望。因此，每次他都很顺从，他不敢轻易惹翻她。
　　 斗转星移，很快三年的高中生活接近尾声。为了备战高考，那些天，晚上他们在各自的家里，灯光映照很专注的脸庞，看书或做题，直到凌晨两点。白天他们几乎不出教室，有时在课后，刘淼看张浩然打呵欠的时候，会主动给他一瓶矿泉水。张浩然默默地打开瓶盖，喝上几口，顿时觉得大脑清醒很多。然后，他们继续学习。
　　 尽管他们勤奋努力，那年六月，张浩然还是被千军万马挤下了独木桥。
　　 一夜之间，他的嘴唇起了很多水泡，又在一夜之间，水泡糜烂结痂，钻心的疼痛让他焦躁不安。他只想一个人静下心，好好规划一下自己以后的人生。
　　 那个中午，太阳像一个大火球，悬在高空，仿佛要把大地烤熟。往日，喧闹的操场上鸦雀无声，张浩然垂头默立在篮球杆下。
　　 “张浩然，我到处找你，你竟然悄悄地躲在这儿。”随着银铃般的声音，刘淼就到了张浩然的面前。
　　 虽然，她没有完全脱落高中生的稚气，甚至还与昔日校服里的那个少女没有两样，可她亭亭玉立的身姿，在一件粉色连衣裙的装扮下，显得那样均匀和苗条，再加上那头浓密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地飘洒在肩头，此刻的她，完全像一尊雕像，静静矗立在张浩然面前。
　　 张浩然没有搭理刘淼，依旧垂头默立。
　　 “瞧你，才十八岁，明年还可以继续高考，干嘛把自己折磨成这样。走，我带你到外面吃烧烤。”说着，她很大方地拽着张浩然朝操场中心走。
　　 张浩然使劲抡了一下胳膊说：“我没事，你自己去吧！”如果他们都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他对她第一次这么失礼。委屈的泪珠，从刘淼的眼眶滚落到粉嫩的脸颊上，她忍不住转过身，啜泣起来，双肩不停地抽搐着。
　　 张浩然转过脸，深深叹了一口气，说：“刘淼，你知道吗，从高考分数公布的那一刻，注定我们之间是有很大差距的。所以，我不想再拖累你，更不想让你再为我再操心。”
　　 “说什么拖累我了，都是你自己想得太多了，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
　　 张浩然看看刘淼，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纸巾，递给她说：“别哭了，你不是说要吃烧烤嘛，走。”
　　 几天来，张浩然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第一丝笑容。
　　
　　 三
　　 七月，一纸录取通知书让刘淼本来温馨的家，更增添了几分喜庆。录取院校正是她理想中的那所省外医科大学。高兴之余，刘淼的父母决定，一个星期后，在海天酒店为女儿隆重庆贺。
　　 那天，湛蓝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绿藤在微风里轻轻摇曳。街道上，行人和车辆来往穿梭。前来祝贺的人们，陆续走进海天酒店。每张餐桌上，各种菜香混合水果的味道弥漫整个大厅。旋转的灯光映照着满座嘉宾，他们笑意盈盈地捧着高脚杯，撞响一个花季少女的明天和未来。
　　 此刻，张浩然躺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看着手机上刘淼的几个未接电话，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那年九月，似乎比往年同期寒凉许多。流浪的秋云在天空无精打采地漂游。张浩然坐在复读的教室里，望着窗外开始稀疏凋零的叶片，几分淡淡地惆怅从心底升起。
　　 他翻开去年和刘淼一同抄写的那本黑皮笔记本，目光游移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怎么也收敛不住自己的思绪，沉浸在与刘淼相处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年时光里，直到上课铃了，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他还用笔管在上面划来划去。他似乎有些厌倦，这单调乏味的复读生活。
　　 融入另一座城市的刘淼，空闲之余，除了给父母打电话外，当然也不会忘记张浩然。那晚，她给父母打完电话，便拨通了张浩然的电话，这已经成了她的习惯。
　　 “刘淼，跟你商量一件事。”
　　 “说吧，什么事儿？”刘淼甩了一下额前的刘海儿，很有耐心地问道。
　　 沉默一阵后，张浩然断断续续地说：“我，我，我不想复读了。”
　　 刘淼先是一愣，然后笑着说道：“那不行，我们说好的，明年我在这里等你，我们一定要读同一所大学。”
　　 “可是，没有你的陪伴，我实在熬不下去。”
　　 “坚持，一年时间很快，现在不是考虑这件事的时候，应该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学习上。”
　　 “那，好吧，我就听你的。”
　　 “可不是吗？为了将来，加油！”
　　 那是一个星月暗淡的夜晚，夜幕凝固了白天的喧嚣。窗外，几家稀疏的灯光洒在昏暗的街道上。张浩然搁下手中的书本，躺在床上，怎么也不能入睡。
　　
　　 四
　　 一场又一场的积雪，覆盖了秋天的足迹，也飘飞着岁末年关，莘莘学子归乡的心绪。火车站的出口，张浩然顶着一身雪花，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喊道：“我在这儿呢！”
　　 顺着熟悉的声音，裹在风衣里的刘淼，转回头，吐了一下舌头，拉着橘黄色的行李箱，挤出旅客的队列，向张浩然走来。
　　 张浩然迎面看去，她那张原本粉嫩的脸庞，被一件纯白色的高领毛衣，映衬的如一朵娇艳的荷花。她的言行举止，与之前相比，明显透露着稳重和大方。
　　 这就是他梦里想要见到的刘淼，张浩然从她手中接过行李箱，与她并排行走在街面上。尽管刘淼还像以前一样说笑着，可张浩然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了一段距离。
　　 “怎么，没让你爸来接你？”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你也学会了做游戏。”
　　 “我想看看，当我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我老爸老妈是什么样的表情。”
　　 张浩然忍不住笑出声说：“肯定先是眼里掠过一丝惊喜，然后跑过来抱着你问长问短。”
　　 “嗯，应该是这样。”两人说笑着，张浩然感觉自己没有了刚才的不自在，仿佛他们又回到了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