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咏雪(小说)
再也看不见雪了
多少年过去,那雪花
还在心头纷纷扬扬……
──题记
一
仿佛一声轻柔的呼唤,咏抬起头,那瞬间,少女雪天使般清纯的面容切入了少年咏的生命:农家小院,篱笆如墙,鹅黄腊梅下,少女白衣似雪,披一袭红纱,怀抱玉兔,绰然凝立,双眸惺忪,人比花瘦,似乎一种微笑,如风过湖莲,灿若冰花。
此时霭云沉沉,雪意岑岑,暗香浮动,天正黄昏。
以后许多年,咏曾反复地追问自己:那真实吗?曾真真切切占领过生命中一段浪漫时光?或者仅仅是一个冬天的童话,少年时候多彩的迷梦?
而少女雪以永恒的姿影,站在了时光之外。
咏从青顶山下来。期末没考好,被爸说了几句,便赌气出走。
小时候,站在门前,望着远处天幕下,青蒙蒙的山影,常常疑问:青顶山,有多高啊?而从来,没有走近。
那天不声不响离家,往青顶山而去。
他真想从此不回家呢。青顶山真高,站在山巅,望得见城里呢。湿漉漉有些雨丝,轻飘飘有些雪花,他冷哩,饿呢,一个人在山里,害怕呐。磨蹭着下山回家,爸会骂呢。小院前……
那生命的相遇溢满了梦幻感。
经过许多年,当他站在阳台,望着被高楼分割、压榨的破碎的星空,回想着雪和被雪染亮的夜晚,仿佛再次进入了不醒的梦寐……
“你会找我玩吗?”
清纯的声音不时在耳边回响。
那晚躺在床上,惝恍迷离,似睡似醒,十七年的遐想与期待仿佛突然苏醒,少女雪纤长的身姿旋舞在他灰白的帐顶,淡黄的腊梅花,随着她衣袂的飘动,纷纷扬扬,怀中的白兔咀动瓣儿嘴,玛瑙似的眼睛不时转动……
“会下雪吗?”雪怯怯地问。
闪过雪期待的眼神,咏望向低沉的天空,“会下雪的”,他希望。
雪露出舒心的笑容。兔子蹬了下腿,掀动双耳。她柔情地抚弄,“乖,听话……”
催眠的语调吹进心窝,咏深深感动。
“下雪……病就好了……”雪望着天空,喃喃低语。
“你生病了吗?”
雪斜睨着他,转身向屋里走去,又回过头,朦胧地笑笑,“你会找我玩吗?”
那双眼睛在咏心空频频闪动,灿若寒露,渺若烟波,大团大团的雪花簇拥着,渐渐覆盖他的梦乡……
二
咏被明晃晃的阳光灼醒。没下雪?歉疚感心头泛起,他欺骗她了呢。
一个素洁的中年女人在篱笆上晾着衣服。
“杨老师。”咏叫了声。
“小咏啊,找阿雪玩吗?”她抓起一条粉红色内裤,绞干水,抖开来。
雪的衣服吗?咏羞涩地移开目光,“嗯”了声。
“期末考得好吗?”
“数学不好。我不喜欢王老师的课。”杨老师是他初中的老师,耐心、平和,母性的温情,令他亲近又敬畏。
“是不是像以前那样,王老师批评你,你就不听他的课?这样可不好。”杨老师温情地望着咏,“明年就要考大学了,你爸爸对你期望这么大,不要让他失望哦。”
“我知道,杨老师。”咏垂下眼,“我会用功的。”
“去吧,阿雪在屋里。你不能欺侮她哦。”
三
许久以后,咏才会明白,那日相遇时雪的冷削。她生气似地嘟着嘴,坐在椅上,双目定定地望着他。少年心里格楞一响,她似是不认识他了呢,他垂下头,不安地望着脚尖,“……今天……没下雪……”
沉默有顷,雪苍白的脸润红起来,眼中迟钝的神情渐渐消退,“我认识你──你怎么才来呀?”
“对不起,”咏面上一红,“我不想睡这么晚的。”
“在这里,我都一个月了呢。”
“你不用读书吗?”
雪歪着头,咧开嘴,舌头抵住上腭,默视片刻,蹙蹙眉,“我在生病,要吃很多很多药。”
“什么病呀?”
“嘘──不告诉你。”雪不安地望望门口,“你可以陪我玩吗?”
“好呀!”咏活泼起来,“我们可以去山里、河边,那里有冰、水蜡烛,我可以给你做竹哨。”
“小姨不让我出去玩的。”
“她说我可以找你玩的。”
四
那是个童话的冬天,记忆中仿佛流光溢彩的油画,阳光特别充沛、明媚,空气中流溢着淡淡芳馨,山林、水波被梦洇染,一片绚烂。
咏在屋后吹两长一短三声竹哨,雪就会在窗口探出身,打个手势,偷偷溜出。
那是雪的主意,如地下党接头,约定的暗号。
“我们约个暗号好不好?我小姨、姨夫是国民党,我们是地下党……”雪有很多鬼主意,有时她还编几句暗语呢,如果答不上,她会转身就走。
近山苍褐,远山青茫,青顶山在淡蓝的天际熠熠生辉,田畴平展,山地突兀,一畦畦麦苗绿茵如染。
他们在山野悠游,雪抱着兔子,撒一地笑声,风也似飘荡。他们偷青菜、萝卜喂兔,或者烧几堆野火,对着狂热卷涌的火苗,大叫大跳,有时也从家里偷些食物烧烤,吃一嘴炭灰,相对大笑。
雪似善变的精灵,忽而清纯如水,忽而飘动似光,忽而诡谲若风……
五
咏躺在山坡,阳光轻柔的脚步在眼皮上舞蹈,风偃茅草,颤动起阵阵细碎的琴声。
雪轻轻哼着,逗弄兔子。
咏真想这般入睡呢,阳光多好,青春多好,雪多好!沁人的。睡吧,可以不理会涉世的惶惑、成长的烦恼。又大了一岁,高考了。他也希望,可安慰爸爸的心,还有姐姐……
他鼻孔里一痒,打了个喷嚏。
雪窃窃娇笑。
咏睁开眼,雪正拈着草茎,欲往他鼻孔撩拨,润红的双颊,宛若朝霞。咏面上一红,阖上眼,轻声说了句:“不要吵。”
“你睡觉吗?”雪在身旁坐下,摘两枚树叶盖住咏的眼,“你睡着了吗?”
雪用草掀掀咏的耳。
咏忍住痒。
“睡着了。不要睡嘛!哎!你会不会这样死去啊?”雪将手放在咏的鼻下,探探呼吸。
咏屏住气。
“啊呀!真的死了……这么年轻,就这么忧郁,这么死去……”
咏忍住笑。
“啊呀,我要哭了。”雪拂去咏眼皮上的树叶,凝视着,“你可不能死啊,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
听着雪呜呜咽咽的哭泣,咏忍俊不禁,嘻出声。
雪的眼里,盈盈两汪泪水。
咏愕然相视,一股清流热辣辣的在胸中流过,“你真的哭了?”
雪“卟哧”一笑,两丸泪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雪就这样进入了咏心灵的最深,将他的生命还原一片洁白。
此后的岁月,咏会反复咀嚼这段时光,是惊是喜是温馨?情怯怯的热望,意惶惶的颤动,少年情怀总是诗。
雪笑容嫣然,“如果我死了,你会哭吗?”
“我会哭的。”咏坐起身,“你怎么会死呢?”
“我会死的。”雪的容颜黯淡下来,“我妈不喜欢我。”
“不会的。妈妈一定喜欢你的。”
“告诉你一个秘密……”雪张望着,小心地低声道,“我没有病。”
“那你吃什么药?”咏讶然。
“嘘──轻点,”雪惶急地道,“妈妈喜欢我弟弟,就要我吃很多很多药,还叫小姨看着我。”
咏怀疑地望着雪,“没有病你可以不吃药啊。”
“不吃药,妈妈就会不喜欢我。你妈喜欢你吗?”
“我没有妈妈。”咏神色黯然。
“你骗我!每个人都有妈妈的。”
“我很小的时候,她就死了。”
“啊呀,你好可怜啊。”雪伸手在咏肩头轻轻抚拍。
咏心头一刺,扭开身,“我不要你可怜!”
“不是啊,我不是……”雪惶急地抓住咏的衣袖,摇晃着,又娇声道,“不要生气嘛!”说罢往他耳中吹了口气。
咏耳中发痒,嘻嘻一笑。
“我给你唱歌好不好?”雪跳起来,双手交合,歪着头,娇憨地笑笑,唱起来:
“我们在回忆,说着那冬天,在冬天的山巅,露出春的
生机。我们的故事,说着那春天,在春天的好时光,留
在我们心里。我们慢慢说着过去,微风吹走冬的寒意,
我们眼里的春天,有一种神奇……”
清纯的嗓音柔和、圆润,流过咏的心,流过冬天,流过日月星辰。
此后很多年,咏曾无数次幻想,有个声音如花开放,带他走入那冬天的山巅,有个女人能娇憨地噙泪浅笑,重现那爱情童话。
然而,童心已泯,多少次的情感遭遇,他颓然而退。
女人,已没有心性,与他共建童话。而怀抱玉兔的少女,愈见永恒。
六
那些天里,咏一直渴盼着雪,能覆盖大地。
那时雪会很开心,雪落的声音多么美丽!
可以堆雪人,打雪仗,踏雪寻幽,诗情画意。
听着夜色流动、云的叹息、星光幽冥中闪烁,咏会默声祈祷。
有时,雪会偷偷溜出,在他窗口吹三声竹哨,一起在村口的大榕树下,静默祷祝。他们相信,心意可以通灵自然,雪,死掉的雨、雨的精灵、天庭的使者,会翩然而至。
而雪的“病”就会霍然而愈。
雪,终于没有纷纷扬扬。
七
除夕过后便是立春,冬季干硬的风开始湿润、温驯,晴朗的天空放牧着洁白的羊群,广阔的田野晶莹闪烁,万物都在期待,沉默一冬的生命,绽出了绿色萌芽,让人充满幻想和渴慕。
一个胚芽,在咏的心里悄悄萌发。一张纯洁的谜样的脸,不时闪现。些微莫明的烦恼,些微甜蜜的不安,些微羞涩的期待,些微绮丽的冥想。
日子一天短似一天,活动的空间也似渐渐显得狭小。
他真想叫时间和空间定格呢。咏有时想,自己的生命是否真实呢?他的头脑中活跃着许多人和事,或者他和雪也仅仅是活跃在人们头脑的想象,是他们拍摄的一段电影故事?那真轻松啊,故事情节,已预先设定。
村外万石坑是他们的乐园。乱石峥嵘,或壁立如峰,或相缀成桥,或狮虎龙象,作十二生肖,一条水溪蜿蜒其间,叮叮咚咚,铮铮淙淙,他们在岩丛探寻、流连,或临水而踞,或倚石而卧,望着流云,说些空泛的话题。
他们想象着种种浪漫故事,他们生活在唐城宋都未来世界,历经千辛,尝尽万难,英雄救美,百折不回。
有时,雪想象自己中箭死去,突然直挺挺仰倒地上,唬咏一跳。
她要咏将她感动得活过来。咏抓耳搔腮,手足无措。
她说,只要一滴情人的眼泪,她就可以感动。
望着她光洁的前额、频频闪动的长睫,咏真想亲她一口呢。
有时,她又会怪怪地斜睨着,露出陌生的神情。
他们也谈将来,将来很近,咏就要考大学了,将来又很远,让人摸不着边……
八
“我是一颗花的种子,在春天发芽。”雪蹲在地上,双掌合拢在头顶。
咏嘻笑着折了根枝条,蘸了溪水,向雪洒落。
人,会像植物一样从地上长出来吗?
他唱着童谣,绕着雪跳着,“几多小雨、雨来了,雨来了……”
“下吧下吧,我要发芽……”雪缓缓蹲起身,手掌慢慢张开。
咏心头一动。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样的情景,经历过呢。是梦吧?
“下吧下吧,我要开花……”雪欢快地叫道,挺直身,向天空张开双臂。
风轻扬她的长发,阳光下明艳的脸笑意岑岑,宛然如花。
真的梦见过呢!一瞬间咏心神恍惚,仿佛雪真是地上盛开的花呢,他的心头雷鸣般滚动,怔怔忡忡地望着雪,眼泪涌了上来。我爱,让空间分割我时间穿透我吧!我爱,让火山沸腾我海水涤荡我吧!他冲动地握住雪,语言的潮水在胸中奔涌,却难以言说。
雪望着咏狡黠地一笑,垂下眼睑,向他挺挺身,双唇微张,轻轻歙动。她在等待浪漫的一吻呢。
咏被强烈的感动压得喘不过气,他害怕,她呵出的热汽拂在脸上,他惶惶地偎过去,啊,上帝啊,这样晶莹的脸。
雪突然爆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挣开手,遁入石丛。流亮的笑声击打在岩石上,又弹入水溪,激越出美妙的音乐。她又从岩后探出脸,向他逗引。
善变的精灵……
九
童话的世界就要结束了。
现实的阳光朗照着,雪已渐渐融化。
而咏顽固地抗拒着,将往事的结尾轻轻抹掉,想象着无数浪漫经历,让洁白洁白的雪覆盖大地,覆盖过自己的梦寐。
那个周末,咏急匆匆回家,兴冲冲跑进小院,雪,雪!欢叫着进屋,咏一下子怔住了,“你干什么?”
那白兔“吱吱”惨叫着东窜西跳,雪面色煞白,扬着竹竿狠狠追打,口中喃喃叫着:“打死你,打死你!”好像没发现咏的存在,不理不睬。
咏一把拉住雪的手,“你干吗打它?”
“我不要你管!”雪扭动身子,眼中闪着骇人的光,“放开我!”
咏心头一沉。
兔子瑟索着蜷缩椅下,玛瑙似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
咏万分怜惜,生气地握紧雪的手,“你不要这样么,太残忍了!”
雪定定地瞪着他,扁扁嘴,“哇──”的一声哭起来:“你们都欺侮我,欺侮我!都说我不好,不喜欢我。你们都不陪我玩,我不要你们……”
十
现实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击打到了少年咏身上。
咏闷闷地回到学校。她怎么这样呢?雪刺伤他了。那样可爱的兔子。
他从来不曾接近暴力呢,父亲老年得子,他自幼丧母,在父亲、姐姐温情抚爱下长大,他天性敏感而脆弱。他想象的世界,溢满鲜花、美酒和爱情,没有污秽、欺骗,没有机心、暴力。雪如一朵灵异的花,粲然在他的生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