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祭奠(小说)
一
人生真是脆弱和反复无常,明明是一个人活得好好的,可是他却偏偏在某一天突然死了。我说的是苏一生,他活得好好的,可有人却说他死去了。而就在我和郝剑去祭奠他时,有人说死的那人不是苏一生。一个月后,我却在大街上看见了他。当时我吓了一跳,难道是他的鬼魂在大街上游荡?但他的的确确是苏一生啊!他在大街上游荡时,表情也是跟死人差不多,目光有些呆滞。我一把抓住他,叫他的名字。他看了我一眼,惊讶地问:“你怎么看见我了?”我倒吸了口凉气说:“你在大街上游荡,我一眼就看见你了。”
苏一生恍然大悟,他说:“我正要去找你呢。”我摸了摸他的脸,他的脸跟正常人一样有温度,他的眼睛跟往常一样会眨,我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说:“走,去小饭店。”
他是当地一名游荡诗人,素以游荡闻名。以前,他在大街上经常游荡,一些诗句便会产生出来。可是,从苏一生今天的表情上看,显然是写不出诗来了。
小饭店里冷冷清清,许是我们来早了的缘故。苏一生捡个偏僻处坐下,掏出烟来。我说:“你还抽烟呀?”苏一生说:“抽,不抽哪行。”
我一直盯着苏一生看。直看得他心里有些发毛,他说:“你老盯着我看,看得我心里怪别扭的。”
我说:“你这个家伙,可吓死我了。”
他说:“你怎么怪怪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把你吓成这样?”
我在说这句话时,心一下揪紧了。就像上次,我听到那个消息后,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揪住了肝脏,揪得很疼,透不过气来。
“还发生了什么事?我和郝剑去祭奠你了。”
“祭奠我?祭奠我什么?”苏一生有些疑惑了。
“还祭奠你什么?不是说你不在了吗?”我说出了本不想说的话。
苏一生苦笑了一下。他说:“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会不在了。”
我告诉他,那天,有一个人打电话给我,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的这句话是苏一生不在了。我问他:“喂,喂,你说什么?苏一生不在了?”对方没有说别的,只是重复了一句:“苏一生死了。”我听后大吃一惊,苏一生怎么会不在了,他怎么会死了呢?
苏一生真的不在了吗?他真的死了吗?也就是说,我接到的这个电话,明确地告诉我,苏一生是去世了。死了的人,不就是去世了吗?
我想起许多有关跟苏一生在一起的情形,想起他的音容笑貌,想起他的诗。我的情绪几乎失控,我对着话筒大声问:“喂,喂,你是谁呀?你是怎么知道苏一生去世的?”
没有回音。显然,对方挂断了电话。
我自言自语说:“完了,当地再也没有苏一生这样的诗人了。”
苏一生听完我的叙述,说:“怪呀,给你挂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我摇摇头说:“不熟悉这个人,是个陌生的号码。”
当时,我接到这个电话后不到十分钟,又给苏一生一个朋友打电话询问,朋友说他也接到了苏一生死了的电话。我拿手机的手微微颤抖,手抚住胸口。
这就是说,苏一生是真的不在了。我的手抖得厉害,我想起郝剑对我的叮嘱。几天前,郝剑给我来电话说,今年秋天回来后,约我一同去看苏一生。
可是,苏一生却不在了。我知道郝剑再也看不到苏一生了。秋天,郝剑即便回来,也见不到苏一生了。我克制了一下情绪后,直接给郝剑挂去电话。
一直在听我讲述的苏一生听说我给郝剑挂电话了,脱口喊道:“你给郝剑挂电话了?”
我点点头说:“挂了啊,这么大的事,不应该让他知道吗?”
郝剑是从我们当地文化部门去了省城的。现在,在一家杂志任副主编。
苏一生问:“他说要来祭奠我?”
我反问他:“你咋知道郝剑说要来祭奠你?”
苏一生说:“刚才,你不是说他要来祭奠我吗?”
“是啊,是啊,郝剑是这么说的。”我说。
苏一生说:“郝剑接到你的电话,肯定是非常高兴了。”
我说:“他当然高兴了,一般情况我也不给他挂电话。”
我告诉苏一生,那天,我跟郝剑刚接通了电话,他就问:“有什么事吗?”
我声音颤抖着告诉他:“一生走了。”
郝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说:“走了,去哪儿了?”
我说:“去另一个世界了。”
郝剑不相信,又问了一遍,直到我说苏一生真的死了时,他才相信了。
在电话里,他沉默了许久。才轻轻叹口气,问:“一生是怎么死的?”
我说我也不知道苏一生是怎么死的。具体是怎么死的,我还要进一步了解。郝剑在电话里说,苏一生是咱在县城时最好的朋友,他过几天一定要回来为他祭奠,以此表示对这位朋友的哀悼。我说:“你什么时候回来?”郝剑说我处理完一些事务就回去。
苏一生眉头紧锁起来。他不停地自言自语:“怪呀,怪呀,为什么会有人说我不在了呢?”
我接上他的话茬说:“是啊,为啥有人要打这样的电话呢?”
我看见苏一生摇了摇头,接着又问我:“郝剑回来了吗?”
看来,苏一生对郝剑的事很感兴趣。我说:“他当然回来了,给大诗人苏一生祭奠,他能不回来吗?”
我告诉苏一生,几天后,郝剑果然回到阔别十年的县城。他见到我第一眼时明显感觉他有些憔悴。我握住他的手,说你有几年没回来了?他想了想说三年了吧。我说不止三年,起码有五年了。郝剑没和我争辩,他上次回家看望母亲,第二天就返回省城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郝剑是在老县委跟前和我见面的。他吃惊地发现,他熟悉的老县委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商城。“县委搬哪了?”他问我。
我瞪大了眼说:“县委搬新大楼了,你不知道呵?”郝剑摇摇头。
我说:“县委新盖了办公大楼,好牛逼哟,有三十层高。”
“是GDP上去了吗?”郝剑问。
“不但GDP上去了,在全国县级市排名当中,已经进入了前十。”我说。
“就是牛逼,不服不行。”郝剑说。
我还不知道郝剑当上副主编了,我以为他还是编辑部主任呢。我笑着问:没弄个好车开开?郝剑说:“破编辑部,有什么好车?”他说他本来打算带车过来,考虑刚当上副主编不久,就罢了带车的念头。他反问我:你没弄个车开开?我瞅着从老县委门前驶过去的一辆轿车,说等全国人民都开上车了,我再考虑吧。
我是骑着那辆旧摩托车来的。我支好摩托车,对郝剑说,要不给老庄挂个电话,让他想法弄个车?老庄是县委宣传部一名科长,我认识他。郝剑说算了吧,惊动他们干啥?我又想给九甲镇计生办姜主任挂电话,他说姜主任有个破轿车,我一个电话就能过来接咱。苏一生活着时,跟姜主任是要好的朋友,我是通过苏一生才认识姜主任的。
我和郝剑以前去过苏一生家,中午姜主任领我们在政府招待所吃的饭。这次,郝剑不想麻烦姜主任了,他说你用摩托车带我去。
这个时候郝剑问我:“苏一生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把摩托车推下台阶,说:“有人说他在洞子里干活,洞子冒顶了,把他砸死了。”
郝剑说:“他干嘛非要下洞子,下洞子挣钱多吗?”
“是啊,下洞子肯定挣钱多。”说完,我把摩托车发动起来。准备带上郝剑朝九甲镇骑驶去。
“你和郝剑真的去九甲了?”苏一生睁大了眼睛问。
我说:“这还有假吗?”
“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苏一生说。
我说:“这还算天大的笑话?比这稀奇古怪的事多得是,这年头,什么事不能发生?”
苏一生哭笑不得了。他咕咕囔囔说:“这还不算天大的笑话?那什么才算是天大的笑话?”
我说:“人活着说他死了,或者人死了说他活着,都不算天大的笑话。唯独人死了好几年了,这边还一直领退休金,而且他老婆说他还没死,这才是天大的笑话。”
苏一生说:“这怎么算天大的笑话。”
我说:“还有,上午刚刚宣布当选了副省长,下午就被中纪委带走了。”
苏一生说:“这也不算天大的笑话。”
我问苏一生:“你知道五味粥吗?”
苏一生说:“知道。”
我和郝剑刚拐过电影院那道街,郝剑就看见了曾和苏一生吃饭的那家五味粥餐馆。立时,他脑海里浮现出苏一生和他吃饭的情景。那天,苏一生知道他要去省城报到了,特地赶到县城找他,说要给他饯行。
郝剑拍拍我后背,指着五味粥餐馆说,记不记得苏一生在这请咱吃的饭?我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郝剑想起苏一生的样子,心情格外沉重。那天苏一生喝多了酒,他醉眼朦胧地对郝剑说:“将来,就数你有出息了。”
郝剑说,那天苏一生很兴奋,说了许多话,还背诵了自己刚刚写的诗,说这诗是专门写给郝剑的。
苏一生忍不住插嘴说,郝剑第一次和他认识是他大学毕业刚分配到文化馆上班没几天。那天苏一生刚出差回到县城,就拿着自己写的诗请他指教,还把他发表的诗拿给他看。起初郝剑对苏一生的印象并不好,他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皮肤黝黑,极其瘦削。即便瘦成这样,两腿却极其有力地支撑着他的身躯。郝剑不经意地浏览他的诗,他想一个农民能写出什么好诗?他以为他是农民,其实他在乡镇一家企业跑业务。读着读着,他呼吸急促起来。苏一生写的诗吸引了他。他站起来对我说:“你读读这个家伙写的诗,太棒了。”
我读过后也被苏一生的诗吸引住了,我赞不绝口连说几个好字,我说你的诗太他妈的有味道了。
那天苏一生还请了我们吃饭,但不是在五味粥。苏一生看上去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喝了一口酒,大谈他对诗的理解。他说他一边跑着业务一边写着诗,在全国各地交了不少诗友。他的诗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刚刚获得一家杂志的二等奖。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获奖证书,说他是刚从那座城市领奖回来。郝剑发现苏一生对诗有着独特的理解和感受,苏一生说:“你说的太对了,我就是对诗有独特的理解和感受。”
苏一生说诗是有灵魂有生命的,从一首好诗里能读出它的灵魂能听见它的心跳。
二
苏一生关心的是我和郝剑去给他祭奠的事。我说:“我接着讲给你听。”
一路上郝剑不停地对我说:“我怎么老觉得苏一生还背个挎包在五味粥喝酒?”我说:“是啊,他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郝剑把头伏在我肩膀上问:“你想不想念他?”我把摩托车速减慢了说:“怎么不想?我知道他死了难过了好些天,我现在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我告诉郝剑,一开始我不相信苏一生死了,听到消息后我马上给九甲镇的姜主任打电话,这才确信他是死了。
为了悼念苏一生,我还写了篇文章登在县报上。但没引起反应,没有人知道苏一生是谁,他的死与人们无关。我说他就像只蚂蚁一样死了,很凄惨的。
郝剑说:“苏一生要是不去洞子里干活,他是不会死的,他的生命力挺顽强的。”
郝剑问我,苏一生是什么时候去洞子里干活的?我想了想说,大概是在你回来那次吧。唉,他干的样数多哩,不知咋的这些年一直不顺。郝剑回忆起与苏一生最初认识时的情景,说他那时候挺得意的嘛。我说那时候是他人生的顶峰时期,厂子效益又好,他又是跑业务的,挣的钱不少。他花钱大手大脚,去参加诗友活动都是他请客。他本来有一个儿子,又超生了一个,被人家罚了不少钱。等厂子倒闭后,他开始倒运了。
我说苏一生在临死前几天还写了一首诗,发表在县报上,题目叫《灵魂被洞子淹没》。
郝剑说:“苏一生两年前给我寄来的一个包裹,沉甸甸的。”
我问:“是稿件吗?”
郝剑说说:“是稿件,他给我寄过几篇东西,都不太行。”
我问:“是小说吗?”
郝剑说:“是小说,可我那个杂志不刊登小说,我让他改成故事,他没改好。”
摩托车朝县城东南方向行驶着。快到一个下坡时,我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小道对郝剑说:“那边山坡下有个小水库,去看看?”
郝剑一下想起那年夏天跟苏一生在这小水库里洗澡的情形,他说拐过去吧。
郝剑在水库边坐下,我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面扔去。郝剑似乎听见苏一生熟悉的嘻嘻笑声,苏一生跳进水里,用狗刨的姿式划水,招呼郝剑下水。那天他还拿来网,网了几条鱼回去。晚上他老婆把鱼焖了,苏一生又买来火腿肠,就在他家的平台上喝酒吟诗。那晚苏一生异常兴奋,他两眼熠亮,像猫的眼睛在夜里发光。他大谈舒婷和海子,对汪国真不屑一顾。他不仅大段背诵自己的诗,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在不长时间称霸诗坛。他站起来在平台上走来走去,俨然一副诗圣的样子。
郝剑无意识喊了苏一生的名字。我奇怪地问他:“你怎么啦?”
郝剑说:“我想起苏一生在平台上背诗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哭。”
我说我刚才听见苏一生唱歌了,郝剑说,他最爱唱《一剪梅》。我说,还有《篱笆、女人和狗》那首歌。郝剑说,对了,他那时没事就爱唱,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我随嘴哼了起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我从包里翻出在县报上刊登的那篇悼念苏一生的文章,郝剑看见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他说这不是原科协田主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