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豪与官僚
　　
　　
　　 （一）
　　
　　 明朝嘉靖年间有一位公子卢楠，大名府濬县人，生得丰姿潇洒气宇轩昂，一生好酒任侠，放达不羁。
　　 卢楠住在城外浮丘山下，自称浮丘山人，不但宅第富丽堂皇，宅后还建了个占地两三顷的大花园，取名啸圃。凡朋友来访，定教你留连忘返，尽醉方休。若有患难之人来投奔的，也每人都有馈赠，决不让你空手而回。因此四方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濬县还有一个名人，即知县汪岑。汪岑少年及第，贪婪无比，又酷好杯中之物，一拿起酒杯便直饮到天明，自到濬县不曾遇着对手。听说卢楠是个才子，又是财主，交游甚广，便想与他做个相知，差人去请过来相会。
　　 一般人与知县交友那是高攀。若知县来请你，那是喜从天降，没有不肯去的。可这卢楠偏与他人不同，知县一连请了五六次，只当做耳边风，全然不采。换作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汪岑又是个极热情的人。卢楠不来，他就前去拜访。恐卢楠外出，他先差人送帖子预约。
　　 差人来到卢家，把帖子递给门公说：“本县老爷有要紧话，差我来传达你家相公，相烦引进。”
　　 门公不敢怠慢，即引领到园内来见家主。差人随门公弯弯曲曲穿过几条花径，走过数处亭台，来到一座八角亭子，亭上大书“玉照亭”三字。下边坐着三四个宾客正在赏花饮酒，旁边有五六个标致青衣载歌载舞。门公和差人不敢打扰站在门外。待歌舞完了，差人将帖子送上，向前说道：“老爷吩咐，既然相公不屑到县，老爷当过来拜访；恐相公外出，先差小人来定个日子，好来请教。”
　　 卢楠正犹豫见还是不见，小童上来斟酒。他触景生情，于是就问道：
　　 “你本官会喝酒吗？”
　　 差人答道：“酒是老爷的性命，怎么不会喝？”
　　 卢楠又问：“能喝多少？”
　　 差人答：“只要拿起酒杯，整夜的喝下去，不到酩酊大醉不止，也不知有多少酒量。”
　　 卢楠心中高兴，教童子取个帖儿，交给差人说：“你本官既要来游玩，趁此梅花盛开，就是明天吧。我这里整备酒食相候。”
　　 差人得了信儿回到县里，将帖子回复了知县。知县大喜，即准备明天到卢楠家去看梅花。
　　 不想晚上来人报说新按院到任。知县连夜起身往府上迎接。这边不能如期赴约，只得差人送个帖儿给卢楠辞了。知县往返数日办完公事回到县时，这梅花的花期已过。汪知县因未赴梅花之约，心下闷闷不乐，指望卢楠另来相邀。谁知卢楠见他辞了，即撇过一边，哪肯再来相请？
　　 看看已到仲春时候，汪知县又想到卢楠园上去游春，差人先去致意。卢楠正与宾客在花下击鼓催花，狂歌豪饮。差人拿帖子上前说明来意。卢楠乘着酒兴对来人说：“你快回去与本官说，若有兴致，即刻就来，不必另约。”
　　 众宾客却反对，说：“不行！我们正在得趣，他若来了定有许多不便，怎能尽兴？还是改日吧。”
　　 卢楠说：“说得有理，那就明天吧。”遂取个帖子，打发来人回复知县。
　　 次日汪知县刚要去游春，谁想夫人有五个月身孕，忽然小产起来，晕倒在地流血不止。吓得知县六神无主，哪还有心去喝酒？只得又差人辞了卢楠。
　　 汪知县为夫人的病忙乱了半个多月，情绪不佳，终日拿酒来消愁解闷，连政事也懒得去理。夫人的病体直到三月下旬方才见好。此时卢楠园中牡丹盛开，冠绝一县。汪知县得知卢家牡丹茂盛，想要去赏玩，因前两次失约，不好又来打扰，差人送信过去表明看花之意。卢楠初时不肯接受，往返数次推辞不掉，只得受了。
　　 那日天气晴朗，汪知县早衙完了就要动身前往。不料刚出衙门，左右来报：“某官老爷告假探亲回家在此经过。”这是个重要人物，不敢不去奉承，急忙出去迎接，设宴款待。原以为一两天就完事，还可以去看牡丹。谁知那老爷是个好胜的人，教知县陪着游览本县胜景之处，盘桓了七八天才走。这时又差人去约卢楠时，牡丹已全都萎谢了。
　　 光阴似箭，不觉春去夏来，弹指间已到六月中旬。汪知县打听得知卢楠在园中避暑，又令人去传达要赏莲花。那差人来到卢家，把帖儿教门公传进。没多会门公出来说道：“相公有话，叫你当面去吩咐。”
　　 差人随着门公直到一个荷花池畔。看那花池约有十亩多大，堤上绿槐碧柳，浓阴蔽日；池内红妆翠盖，艳色映人。原来这池也有个名目，叫做滟碧池。池心中有座亭子，名曰锦云亭。此亭四面环水，没有桥梁，以采莲舟为渡，是卢楠纳凉的地方。门公与差人下了采莲舟，荡起双桨，顷刻到了亭边，系舟登岸。去那亭中看时，只见卢楠坐在石榻之上，面前放一帙古书，手中拿着酒杯。一个小厮捧壶，一个小厮打扇。他看几行书，饮一杯酒，自取其乐。
　　 差人未敢靠前，在侧边站住。卢楠抬头看见，即问道：“你就是县里差来的吗？”
　　 差人应道：“小人正是。”
　　 卢楠说：“预订了日期却又不来，如今又说要看荷花，亏他还做了官，怎么这么不懂道理？我没有闲工夫跟他罗嗦，随便他有兴就来，不用约日子了。”
　　 差人道：“老爷久仰相公高才，如饥似渴，巴不得来请教，几次都因事耽搁，因此失约。还求相公定个日子，小人好去回话。”卢楠见来人说话伶俐，也听信了他，说道：“既如此，就在后天吧。”
　　 到了后天，汪知县早衙处理了一些公事，约莫中午时候起身去拜卢楠。谁想正值三伏之时，连日来酷热非常，汪知县已受了些暑气，这时却又在正午，那轮红日犹如一团烈火，热得他眼中冒火，口内生烟，刚到半路，即觉天旋地转，从轿上跌了下来，险些闷死在地。从人急忙救起，抬回县中，送入私衙，这才渐渐苏醒。只得吩咐差人辞了卢楠，同时请太医调治。足足病了一个多月，方才出堂理事。
　　 到八月中旬，卢楠在书房中查点往来礼物，发现了汪知县的一封书信，想起知县几次欲访未成的事，差人去请汪知县来中秋赏月。知县也正有此意，见来相请，好生欢喜，取回帖打发来人，说：“多拜上相公，到期准赴。”
　　 知县乃是一县之主，从初十开始就有乡绅同僚相请。他又是个好饮之徒，定然一家家挨次都到。十四这天，他全辞了外边酒席，专于衙中整备家宴，与夫人在庭中玩赏。夫妻对酌，直饮到酩酊大醉方才入寝。知县本是大病初愈，这晚露坐夜深，着了些风寒，又病起来。眼见得卢楠赏月之约又错过了。这时有个江南客商送来两大坛惠山泉酒。汪知县就把一坛泉酒差人转送给卢楠。
　　 卢楠见是美酒，无限欢喜，即写帖请汪知县后天来赏桂花。不料这天还没起床，外面就传进来报：“山西理刑赵爷行取入京，已至河下。”此赵爷乃是汪知县乡试房师，怎敢怠慢？即忙起身梳洗，出衙上轿，往河下迎接，设宴款待。两个得意师生相见，没有就别之理，少不得盘桓数日，方才转身。这时的桂花已是飘零满地了。
　　
　　 （二）
　　
　　 时至九月下旬，园中菊花开遍。卢楠想起汪知县几次要看园景，均未得偿，今趁此菊花正盛，何不请来一玩？也不枉他一番敬慕之情，即写帖儿差人去请次日赏菊。
　　 家人拿着帖子来到县里，正值知县在堂理事，一径走到堂前跪下，把帖子呈上禀道：“家相公多拜上老爷，园中菊花盛开，特请老爷明日赏玩。”汪知县正想要去看菊，因屡次失约，难于启齿，今见特地来请，正中下怀，便说道：“拜上相公，明日早来领教。”那家人得了信，即便回复家主道：“汪大爷拜上相公，明日绝早就来。”
　　 卢楠心下想道：“这知县也好笑，哪有赴人筵席却要绝早就来之理？也许欣慕我家园亭，怕时间短了看不完，要尽早就来？”于是吩咐厨房：“大爷明天绝早就来，酒席须要早些备齐。”那厨夫见知县早来，恐怕临时误事，连夜就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来。
　　 次日早起卢楠吩咐门上人：“今天若有客来，不必通报，一概辞退。”不到早饭时，酒席都已完备，排设在园上燕喜堂中。那酒席铺设得花团锦簇，上下两席，并无其他客人相陪。
　　 汪知县这日早衙已过，也不退堂，就要去赴约。因见天色太早，恐酒席尚未备好，遂叫另一起公事来问。
　　 这桩公事是新抓到一伙强盗，专在卫河里打劫来往客商，因都在娼家住宿，露出马脚，被捕人抓住解到本县。内中一个叫石雪哥的，交待出本县另一个开肉铺的王屠户也是同伙，即差人去拿到。可是王屠户却不承认自己是他们同伙。知县回头问石雪哥，石雪哥咬定他是。原来他们在生意场上有过矛盾，积怨很深，此刻法庭相见，两边各执一词互相攻击争吵不休。汪知县一心要去赴宴，早不耐烦，遂依着强盗口供，将王屠户问成死罪，其家产全作赃物入官，与强盗一起发下死囚牢里。
　　 那边卢楠从早上等起，等到中午时分不见知县来到，几次差人去打听，回报都说在那里审问公事，不免心中大怒，说道：“原来这是个俗物！一无可取之处，还把自己当个人物！”即令家人掀开下面这桌酒席，走上前居中向外面坐定，叫道：“快拿大杯热酒来！”家人禀道：“恐怕大爷一会儿来到。”卢楠睁眼喝道：“滚！什么大爷？我这酒是给俗物喝的吗？”家人见家主发怒，谁敢再说？只得把大杯斟上。卢楠饮了数杯酒，又要来大碗，一连吃上十多碗馔肴，吃得性起，把衣服都脱去了，光脚蓬头，蹲在椅子上，又喝了十来杯。卢楠酒量虽高，可吃不得急酒，又因一时恼怒，连饮了几十杯，不觉大醉，就靠在桌上鼾然睡去。家人不敢惊动，整整齐齐地站在两旁伺候。
　　
　　 汪知县办完案子乘轿离开县衙，来到卢家园门口，却不见卢楠迎接，也没有一个家人伺候。从人喊叫：“门上有人吗？快去通报，大爷到了！”并无一人答应。知县以为管门的已进去报了，吩咐不必呼唤，径自进去，只见门上一个匾额，书写“啸圃”两个大字。进了园门，一路都是柏屏，转过弯来又显出一座门楼，上书“隔凡”二字。过了此门是一条松径。绕出松林，但见楼台缥缈，草木萧疏，花竹围环。知县见布置精巧，景色清幽，心下暗叹道：“高人胸怀自是不同。”只是听不到一点人声，又不见卢楠相迎，未免疑惑。
　　 后来走到一个所在，却是三间大堂。一望菊花数百，霜英灿烂，枫叶万树，拥若丹霞。汪知县想道：“他请我看菊，必在这个堂中了。”来到堂前下轿。走入看时，哪有什么酒席？惟有一人蓬头光脚，居中向外而坐，靠在桌上打鼾，此外更无一个人影。从人向前乱喊：“老爷到了，还不起来！”
　　 汪知县看他身上服色不像平常之人。那常来下帖的差人向前仔细一看，认得是卢楠，禀道：“这就是卢相公，醉倒在此。”汪知县闻言登时紫了面皮，心下大怒道：“这家伙如此无理，竟故意哄我上门羞辱！”真想叫从人将花木打个稀烂，又想不是官体，忍着一肚子恶气急忙上轿，吩咐回县。
　　 轿夫抬起，打从旧路直至园门口，仍然不见一人。那些从人无不摇头咋舌说道：“他不过是个监生，怎么这样藐视官府？真是怪事。”知县在轿上听见，自觉没趣，愈加恼怒，想道：“他总然是个大财主，也是我的治下，且莫说我是父母官，即使平交，也不该如此。”到了县里，依然怒气不息。
　　 卢楠这些家人小厮，见知县走后方才出来，到堂中看家主时，睡得正香，等了半天才醒。众人说道：“刚才相公睡后，大爷就来了，见相公睡着，便起身回去了。”卢楠问：“可有什么话说？”众人说：“小人们怕说错话，都躲到一边，不曾看见。”卢楠说：“就该如此！是我一时性急，不曾吩咐关上园门，被这俗物直接进来，践污了地上。”叫管园的快挑水来将他进来走过的路径扫除干净，又找到县衙常来下帖的那个差人，将前日送来的书信和那坛泉酒一并退还给了知县。
　　
　　 （三）
　　
　　 汪知县退到衙中，夫人见他怒气冲天，问道：“你去赴宴，为何弄得这么气恼？”
　　 汪知县将事情说了。夫人说：“这是你自取其辱，怪不得别人。你是个父母官，横行霸道惯了，少不得有人奉承，为何反去请教子民？他既便有才，与你何益？今天自讨没趣，何苦来？”
　　 汪知县被夫人抢白了几句，一发怒上加怒，坐在交椅上，气愤愤的半晌无语。夫人说：“你自个儿生什么气？自古有‘破家县令’忘了不成？”
　　 “破家县令”这四个字把汪知县从睡梦中唤醒，放下了怜才敬士之心，顿起生事害人之念。当时嘴上不说，心下寻思计策安排卢生，必置他于之死地才解心头之恨。
　　 次日早衙已过，汪知县叫来一个心腹令史进衙商议。那令史姓谭名遵，是汪知县的狗头军师，专干些贪脏枉法的勾当。汪知县把卢楠得罪之事说了一遍，要寻他个过错告他，以解心头之恨。谭遵说：“老爷要与卢楠作对，不可轻举妄动，须找一件大事作成铁案，才能把他置于死地。”知县一听有理，就说：“你见机行事吧。”
　　
　　 浮丘山脚下有个农户叫钮成，老婆金氏。夫妻两口家境贫寒，长年在卢楠家做长工。不久前他们生了个儿子。一起做工的几个家人来给他贺喜。论起钮成的家境，这种事不办也罢，或者请几个亲近之人随便喝两杯也就算了。不想钮成却装好汉充大方，要整个大筵席款待众人。自己又没有钱，怎么办？便去找卢楠的家人卢才借了二两银子。照常理，那卢才是不肯借银子给钮成的。之所以借给了他，是怀着个不良之念。原来卢才见纽成老婆金氏有几分颜色，早就要勾搭这婆娘。金氏知道卢才不怀好意，常向老公说起卢才来调戏的事。钮成也对卢才恨之入骨，这次决意要赖他这项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