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月】那时,小猪不叫佩奇(散文)
小时候,农家过日子遵循着“穷不离猪,富不离书”的古训。当然,那时小猪还不叫佩奇。养了猪,剩饭剩菜倒进猪食盆,攒了肥沃的农家肥上田地,整扇的猪肉卖整钱干大事,头蹄下水(内脏)过年自个吃,大大方方待客,也是绰绰有余。于是,猪堂而皇之进了农家门。
二月二,龙抬头,赶集逮一对猪崽,伢猪(公猪)奶条(母猪)搭配。春雷响,春雨洒,麦苗返青,野菜也生长。农家孩子眼里有活,提只笼笼,拿把铲子,奔向麦田,荠荠菜、羊蹄甲撒着欢,跳进草笼。春季的青草,新鲜多汁,小猪见一个日头蹿一截,腿高条长。一个大风狂吹的日子,有走街串巷的老男人骑着黑火棍自行车进了村,车头上绑条油腻腻的红布绺绺,阉猪人小刀一闪,小猪们失去了性别差异。从此,猪一心一意长膘,目标单一专注。
家里养头猪,似乎多了一口人。人一日三餐,猪亦然。做活的人吃得晚了摔碟子吊脸,猪饿了哼哼叫着大声抗议,甚至拱开圈门,趁人不在家,闯进灶房,掀翻脸盆,撕烂面袋,头伸进水盆里,激动了再当地哗啦啦撒泡尿。人发觉后,拿根棍子,连骂带打,一出“猪还巢”精彩上演。
每顿饭罢,喂猪的活当仁不让地落在孩子身上。麦秸粉成的粗料,麸子玉米是细料,热面汤烫了,用棍棍搅匀,端给翘首以待的猪儿。猪有时也拿架子,摆谱,懒卧着不肯起身,喂猪人用棍子“梆梆”敲着猪食盆,呼唤它来就餐。喂过猪的人就会明白,大灶上的厨师,为何疾言厉色叱骂那些饭前用筷子敲碗沿的人。养猪看似简单,其实是门学问。夏秋之际,青草繁盛,阳光充足,猪要猛吃,人却喂得很节制。人吃七分饱养生,也让猪吊着,让猪肚长得长些。古人写文章讲究“凤头豹尾猪肚”,主体要像“猪肚”一样充实丰满。猪肚若没了长度,何谈多出肉?何谈饱满?
乡下的孩子,放学丢下书包,呼朋引伴,奔向田野。粉红色的打碗花,锯齿形的刺蓟草,淌着白色汁液的苦曲,叶片抹了白粉的灰灰菜,叶面毛糙扎手的蔓菁,都是喂猪的好食物。天蓝蓝,晒过的麦茬地里,黑色的蛐蛐在打猪草孩子的脚背上尽情舞蹈。一不小心,镰刃割破了手,找疙瘩干土,捻面了,贴在伤口,同来的小伙伴嘴里念念有词:“面面土,贴膏药,贴到舅家门上就好喽!”或者揪一把刺薊草,揉出嫩绿色的汁液,滴在伤口处,清清凉凉,血很快止住。我们在田野里撵兔子,走路绕开在荆棘丛里的麻麻蛇,不招惹枣刺里那窝麻子蜂……大自然是最好的教科书,我们在打猪草中认识自然界的万物,积累着生活经验。
寻猪草时,你惊奇地发现,开白花的洋芋蔓底下结的是一串白洋芋,开紫花的却长了一咕噜紫皮洋芋,张家地头的红皮黄叶的甜杆清甜可口,李婶玉米地深处藏着几窝花皮西瓜。偷来的玉米连皮一起,塞进烤烟楼的热灰里,焪熟,有煮玉米的嫩,有烤玉米的香。打猪草的孩子,掌握着田野的一些秘密。
养了猪,劳动就会如影随形,晒干土,垫猪圈,出圈粪,猪粪臭脏黏,一天三顿和猪食,一月一次粉饲料……无穷无尽的劳动,考验着养猪人的耐心。《激情燃烧的岁月》中,被石光荣强行送到部队的石林,在枯燥乏味的喂猪活计中,煞去了高干子弟的傲娇,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军人。如此看来,一个人只要喂过猪,干啥工作都会成功。
乡人骂人,懒如猪,脏像猪,其实猪该算是聪明的现实主义者。粗食多了,拒吃;泔水馊了,不碰。夏季,绿色无公害的青草口感好,猪吃得毛色光亮,神采奕奕。红白喜事上浓稠的面汤和的猪食,外加剩饭剩菜,猪一头闷进食槽,“腾腾”美吃一气,猪跟着人过节,享口福。身上痒了,猪会找棵老树,寻堵土墙,蹭蹭,舒坦。钱钟书先生在一本书里说:“忧郁的苏格拉底,甚至还不如快乐的猪。”但是陷入形而上思考的人,往往选择了做痛苦的苏格拉底。两种生活态度,很难说哪个正合我心。也许,不完美的自己,适合做偶尔仰望星空的猪吧?
远古人群“拘兽以为畜”,家猪是野猪经过漫长的拘养驯化而来。中国养猪业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在西安半坡的新石器时代遗址中,发掘出距今六七千年前家猪的骨骼。殷墟出土的甲骨文中已有“豕”的象形字,《说文》解释:“豕居之圈曰家”,表明当时养猪在居室内,人猪共处一室,无豕不成家。孟子云:“鸡豚狗彘之畜,勿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看来早在先秦时期,古人就已精通养猪之道,猪陪伴人类这么长久,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其旺盛的繁殖能力。母猪一百一十多天产一窝,一窝在十只左右,四十天猪崽出栏后,又接着受配下崽,猪用行动践行着“生生不息”的真理。产了猪崽的母猪,长剌剌躺着,“双排扣”暴露,任凭猪崽们一哄而上,连咂带拱。奶过几窝猪崽后,猪肚松松垮垮拖在地上,可怜的母猪,风华不再。为了猪娃,母猪赔上了青春。爱子之心,猪亦有之。
当老母猪背毛脱尽时,会被主家无情地卖给杀坊。母猪侥幸活得久,是因为能为人做更多的贡献,而更多的肉猪就没那么幸运了,腊月在前头候着它们。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入冬后,人猫冬,猪上膘。用玉米杆给猪围挡了猪圈取暖,饲料中麸子玉米等“细粮”的比例上升,挖烂的洋芋煮熟,用扫把捣烂,每次和猪食时舀两大碗,猪食中淀粉的比例在大幅增加。小阳春的天气里,着黑棉袄的主人,拉着一身黑毛的肥猪,出来晒晒太阳。猪大概不晓得亚圣“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的教导,舒服过头了,挨刀子的日子也快到了。
腊月二十三小年给灶王爷还愿的,赶着二十四的大年集卖肉的,早已“磨刀霍霍向猪羊”。末日在凛冽的寒风中来到,猪逃窜奔跑,最终躲不过寒意闪闪的杀猪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红色的猪血喷薄而出,猪就这样走完了自己的一生。难怪哲人说,岁月是把杀猪刀。岁月不饶猪,又何曾饶过人呢?在这一点上,老天爷是公平的。明白了这个理,人啊,当那天来临之际,别像猪一样死命地嚎,留些体面,谁都得走这遭。
小时候,家里喂猪的活儿我承包,杀猪时我却欢喜。那时小猪不是佩奇,生活不是动画片,暂时从喂猪的劳动中解放后,我和小伙伴们都可以尽情地玩耍了。除夕之夜,黑而深的铁锅里,大料的香味,猪肉的香味,在柴火“毕毕剥剥”的催促中,更加浓郁。漫长的等待之后,猪肉用筷子一扎,透了,熟了,终于出锅了。父亲早早捞了猪肝给外婆留着,剔出脆骨哄不动荤的三姐尝一尝,母亲切了猪杂碎,用漂着油花花的热汤反复冒了,撒上白生生的葱花、青翠的蒜苗,我美美咥了一大碗。那是年的味道,猪带来的年味。
而今养猪早已规模化,秘方猪饲料,催肥添加剂,快速长肉有妙招,不到半年,猪便出栏。人是不知足的,“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骂娘”,因为嘴里的猪肉少了曾有的香味。用一年的时间,养一头年猪,早已成为往事,纯正的绿色无公害农家猪肉,那是稀罕。世间的好东西,是用时间和心思熬来的。
我们的童年里,小猪不叫佩奇,但它陪着我们走过许多辛劳却温馨的岁月。猪固有一死,在餐桌上光荣就义,成为了年味的主角。佩奇,谢谢你,你转世后,有机会我再割一笼青草喂你。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