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作家在一篇文章里这样写：“让痛开出花来。”读到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突然就为我身上经历的疼痛以及一直蛰伏在我身上的疼痛找到了出口。我想当时我躯体的里里外外都已盛开着，或正在盛开着密密匝匝的花朵，荡漾着血的光亮、血的气味、血的温度的花朵。
　　
　　 一
　　 就在今天，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一则信息：我们全力抢救一天一夜，终究还是不能挽回这个年轻妈妈的生命，年轻的家属一直瘫软着倚靠在抢救室门口，不肯离开，直到双方家属过来把他拖走，拖走时，他双脚垂着，轻轻划过地面。我希望他能够坚强，在以后的日子里，好好地照顾着年轻妈妈用生命换来的婴儿。
　　 我不知道他是谁，更不知道这个谁经历了什么。
　　 “他双脚垂着，轻轻划过地面”，变成一幅苍凉又肃穆的画面，铺展在我心里。一个生命，一个刚当妈妈的生命，还没来得及看看从自己身上剥离出来的婴儿模样，就已离开了这个世界。望着西方，我的热泪也捂热不了已失去生命温度的躯体，唯嘴里轻念阿弥陀佛。
　　 就在今天，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我一人。窗外的阳光很轻，时而还下一阵急雨。就在刚才，我来的时候，就被一阵急雨给淋着了。
　　 电脑单曲循环播放着MichaelLearnsToRock的《FairyTale》，这是我近来喜欢的歌曲。
　　 静静站在那里，我将双手合十，抵在胸前，心脏最近的地方。
　　 乐声攀过我冰冷的指尖，沿着前额的皱纹，向着时间的反方向，经过一个又一个阳光灿灿的午后，沿途遇见拄着拐杖的老人，遇见颤巍巍的孕妇，遇见啼哭的婴儿，听见每扇窗户内的笑声，听见每扇门后的哭声。2011年的夏天，那些过去全部被唤醒。
　　 预产期超过一两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按照孕育教科书和有经验人士的介绍，我开始了为期一个星期的爬楼梯之旅。一楼到六楼的高度，我用笨重的躯体，一寸一寸地丈量生命的厚度，如雨的汗水从我的汗腺里着急忙慌迸裂而出，好像要去赶一场非看不可的热闹。我呼吸急促，胸脯剧烈起伏，登到六楼的时候感觉天旋地转，下楼时好像随时可能一头栽下。早在孕中期的时候，我的双脚双腿就开始肿胀，到孕晚期时，家里所有的鞋都已穿不了了。因为双脚双腿的肿胀，增加了登楼梯的难度，几遍下来，脚和腿胀得似乎要爆裂开来。皮肤下细细的青色血管经络分明，在无数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我在白炽灯下搓摸每一寸肌肤，沿着血管的经络，企图寻找血管的来处和去处，我的企图在我这个鲜活的躯体里左突右进，结果，我和我的企图被编织进全身血管这张神秘、曲曲绕绕的网里，深深地陷了进去。后来，当医生拿着剪刀剪断连着我和婴儿的脐带，从我身体剥离出去的生命体变成了一个相对独立的生命个体后，我才明白血管的来处和去处都是归于生命的。
　　 爬楼梯一个星期之后，我们来到一个名气不菲的仙婆家里。披着红头巾，有频率地轻摇着身子，轻抖着双脚的仙婆叽里呱啦地唱了很多。神灵的答案就在她的唱词里，她唱出来的日子界线很模糊，最早什么时候，最迟什么时候。或许这才是问神的玄妙之处吧。隔天我们又按照老人的介绍，去找外姓寡妇踢凳子：事先和寡妇说好，让寡妇在家里煮一碗肉粥，在屋檐下准备一张凳子，我来到寡妇家的屋檐下，坐在凳子上喝粥，喝完粥就要头不回地离开，寡妇在我身后念念有词，踢翻凳子。我猜大体应该是快快生，顺顺利利生之类的祈福语。
　　 这算是那段又焦急又难熬的日子里最有趣的事了。
　　
　　 二
　　 6月15日，我们决定住院观察。我就这样住进了产科这个生命诞生的地方。这里每个人的情绪都随着新生命体的动态瞬息万状。忧愁。焦虑。喜极而泣。疼极而哭。痛极而喊。我或躺、或坐、或走、不管我以何种方式安置自己，这里嘈杂的人和物，这里包罗着人世间所有的情绪，从上下左右前后撞击着我。我时常转到生产室外面，里面时不时传来的婴儿啼哭声有股魔力，牵引着我。我和生产室外面焦急徘徊等待的家属不一样，我是安静的，我是这些嘈杂闹腾中安静的一部分，不过很快就会变成嘈杂闹腾的那一部分了。此刻，生产室里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是神秘的，但马上就不是了，我很快就成为被家人焦急等待的对象。若是有紧急状况，医生护士家属都匆忙奔走着，着急叫嚷着。我没有想到的是，我这个旁观者，被叫让开的旁观者很快就成了紧急状况的一部分。
　　 17日早上，肚子开始疼，我们以为吃坏了东西，蹲厕也蹲不出个所以然来，反反复复，折腾了一上午，我们谁都没有想到这是阵痛。中午，再次蹲厕，这次，象征着新的生命体发动信号的红色终于登场。医生嘱咐我们记录疼痛时间，疼痛规律。
　　 和我血肉相连的生命体，设想无数个模样的婴儿就要来到尘世间了，作为我们生命的延续，和我们共同生活，一起欢笑一起哭，一起看日出日落，风雨同程。窗外的阳光激动地跳进屋里来，树木紧张得发出像是哭又像是笑的吱吱沙沙声。
　　 撕心裂肺的疼痛让我变成了这个世界这个产科嘈杂闹腾的一部分。
　　 写到这里的时候，我被停顿了。虽事隔经年，我还是没法从那惊天动的生产疼痛中挣扎出来，那痛一直蛰伏在我身上，烙印至骨髓里，每逢阴雨天，那痛就像种子发芽一样，从腹部下的疤痕，从我身体的深处，拔节再拔节，一路破壳而出，最后盛开出花来。
　　 我久久伏在案桌上，闭着眼睛，把白天的明亮隔离出去，把自己沉在黑暗中。
　　 良久，我从黑暗中回来，和当年我从冗长的昏迷中醒来一样。这个世界依然满是嘈杂，充满生气。
　　 我无措了。便找来扫把，簸箕，拖把，我把偌大的办公室的每一寸都认真地清扫了一遍，拖了一遍，末了，去一楼提水来浇灌室里的绿萝、金钱树、螺纹铁、绿巨人、也门铁、金心铁，最后在工作日记上记录下浇水的日期。
　　 黄昏了，我靠在窗边的阴影里，静静地端详着这些盆景。它们发芽时疼吗？拔节时疼吗？我胸口沉闷，有一团东西在里面搅扰。
　　
　　 三
　　 中午之后，疼痛加剧。痛慢慢地从腹部下方撕裂开来，裂口慢慢变大，像水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扩大。痛感像潮水，从远处来，从轻到重，以所向披靡的势头奔涌而来，当它撞击岸边岩石的时候，蓬蓬的脆裂声响，水花四溅，疼痛爆炸开来，裂变至全身每处经络，疼痛就达到了每次的顶峰，之后就像退潮一样，逐步偃息下去，待你逐渐休整恢复到常态，第二波疼痛的潮水又已奔来，循环往复……
　　 痛，真的能爆炸迸裂出花来。如烟花，每次冲天而起，爆炸出缤纷传奇的花来。
　　 我躺在床上，沉重的躯体，疼痛的苦楚，我无法挪动。我必须迎接并经历这场战斗。
　　 医生嘱托，要按时吃东西，以积蓄力量。亲戚朋友们送来了很多东西，摆在床头柜那里。它们为我补充能量而来，此刻一脸无关，在一旁沉静地看着躺在床上哼哼叫唤的我，我无法“消灭”它们，任由它们堆砌。应该是晚饭时间之后，舅舅，舅娘，外公，外婆，姑子，弟妹，他们都来看我了，他们围在我床边，或说话，或给我擦汗，或帮我挪移身体。我没法和他们说一句话，也看不清他们的表情。疼痛已让我看不到每样东西，每种物件的原貌，他们，包括我自己都扭曲错位了。
　　 时间被疼痛凝固封存在我身上，疼痛聚焦在我身上。宫口每一公分的开裂，都要经历漫长碎心的疼痛。深夜十二点后，我被转移到待产室。待产室里有两个待产妇，一个痛得嗷嗷叫唤，另一个很安静，木然地躺在那里。疼痛再次来临的时候，我喘息着对南蛮和妈妈说：又痛了，怎么办啊？隔壁床那个安静木然产妇的妈妈对我们说：痛就好，就是要痛，痛才有希望。哎，我女儿打了催产针都没有反应。娃一岁生日，南蛮拿了一张我疼痛叫唤时拍的照片给我看：你看看那时候的样子吧。我说：真难看，你还拍。他没有说什么，笑着，小心地把照片保存起来。
　　 待产室的隔壁就是产房。那边不时传来鬼哭狼嚎般的叫声，医生鼓励指导的声音，婴儿清脆的啼哭声，这些声音穿透疼痛的浪潮，真切地驻进我躯体，驻进我还能分辨些许的感官，我又喜又怕。
　　 疼痛的频率终于密集起来了，已分辨不出从哪里开始，已经不像潮水远远而来而后撞击岩石了。我身体的每根血管里好像有千千万万种花的种子在发芽，在破管而出，血红的花朵齐刷刷，一大片一大片盛开。极致，如飞蛾扑火，听到丝丝地燃烧绽放的声音。
　　 我或抓或咬着妈妈和南蛮的手。他们的手就是我在这场战斗中的救命弹药，抓住了，狠狠地咬住了，我才不至于被波涛滚滚的疼痛瓜分瓦解掉。坐月子的那段日子里，我常常盯着他们手上那些皮肉外翻的抓痕咬痕，思忖着关乎母亲、关乎疼痛、关于生命的种种。
　　
　　 四
　　 凌晨四五点，我被推进产房。护士们七手八脚摆布物件一样把我架在产床上。
　　 宫口已开十公分，我按照医生的指导，吸气，呼气，用力。然，连婴儿的一根头发都没有看见。
　　 医生开始批评我：叫你吃东西，你又不吃，叫你别瞎叫唤你又叫，看看，现在还有什么力，赶紧吃点东西。
　　 妈妈拿着巧克力，红牛，粥。我咬紧牙关，喝了点粥，一点红牛，咬了一口巧克力。
　　 宫口开完，不再那么疼痛了。总之我竟可以说话了。
　　 我说：妈，怎么办呢？什么时候才出来啊？妈妈把手上的巧克力、红牛放下拿起，拿起放下，从左手换到右手，从右手换到左手。对我说：多吃，吃吧，吃了就有力气。
　　 时间一点一滴挪移，匆忙进出的人很多。隔壁床产妈妈的嚎叫声一声比一声惨烈，有个护士对她说：你嚎什么嚎啊，你都二胎了，还这样叫，你看她（护士指着我说），头胎的，孩子又大，都不叫，你叫什么。那产妇毫不理会，声浪一声高过一声。
　　 有个主治医生模样的过来按了按摇了摇我的肚子，说：孩子太大。然后摇摇头。她就那么轻轻一摇，我带着哭腔嚷起来：完了，完了，快，快来啊，我要掉下来了。他们嘲笑我神经质，说，稳着呢，掉不了。他们哪里知道，我已脆弱如纸，一弹即破。
　　 那医生再去看隔壁床的生产妈妈，说：不行了，得剖腹产。医生护士们就快速麻利地给那位产妇换手术衣。那时那景必须得用紧张和急迫来形容。
　　 我们征询医生，医生吩咐一个护士说：她孩子大，时间过去很久了，大人孩子都没力气了，情况很不好，再拖下去会窒息。你去请她的主管医生来。
　　 隔壁床的生产妈妈已被转移到推床上，一直嚎叫不停。在推去手术室的当儿，护士们都惊叫起来：头，头准备出来啦。只能当场接生了。她们变魔术似的拿出很多东西，亮得刺眼的钳子、镊子、剪刀、还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金属器皿。主接生医生巍然地站在推床前，带着医学手套的双手翻弄着那些冷冰冰的金属物件，发出咣当，嘎喳的声音。白亮的金属器皿和温热的躯体交战之后，血的光亮，血的气味，血的温度充斥空气中，红色和白色在灯光下搅绕，膨胀。冰凉生硬的金属，灼热的血液，温热的肌肤，它们的撕咬，纠缠，生命诞生了。一个血淋淋的婴儿被托起来。细脆略带嘶哑的哭声划碎一切嘈杂。黏糊的头发，粘稠的血水流淌着生命的信息和力量。
　　 这时，外面有一个紧急状况的产妇进来，说是早产。我看不到，只听到金属器皿咣当嘎喳的声音，闻到鲜血的气味。
　　 我们都意识到了我生产的困难。妈妈开始抽噎，不停地擦眼泪。
　　 天已大亮。产房外的南蛮，姑子几次不顾医生护士的阻拦，冲进来，又被推出去。
　　 隔壁生产妈妈的胎盘未见自行脱落，医生双手带上手套。她双臂在生产妈妈的两腿间不断变换方位摆动，生产妈妈凄厉地惨叫起来。医生把手伸进产妈妈身体里，把胎盘和母体剥离开来，挖出来，拉扯出来……从进产房到现在，我背靠床斜躺着，张开双腿高举着架在产床上，保持着这个姿势，不曾挪动已经七个多小时了，只可以转动眼睛的我极度冷静地看着这一切，这一切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身边。我异常清醒，我异常沉默。当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有。但今天在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早已泪湿衣襟。生命的诞生，就是肉与肉活生生地剥离。母亲！妈妈！多么不容易的一个称呼，她包含着太多太重的疼痛，太多的血泪，太多的煎熬，太多的坚持和努力。你能不感恩母亲，敬畏生命吗？
　　
　　 五
　　 剖腹！主管医生对我们说。仰面躺着的我挺着随时要爆裂开来的大肚子，被他们推往手术室。
　　 麻醉是局部的。他们用手术刀切开我下腹的丝丝声，拉撕我皮肉的噗噗声，我听得切切实实。头顶上方的点滴一点一滴地注入我的身体。切开下腹部后，他们从肋骨两边往下挤压我的上腹部，挤压了一阵子，我好像听到了血浆迸涌而出的声音，鲜血的气味再次灌进我鼻腔。伴随着温热涌动的血浆，我的孩子终于来到了尘世间。
　　 我的孩子，我已听不见她的第一声哭声。躺在手术台上的我浑身发抖，牙齿咯咯打颤。天花板旋转了，吊瓶晃变成了无数的吊瓶，整个手术室颠倒翻转了。我身子愈抖愈烈，我咬着牙握紧拳头，想控制，可是控制不住。我胡乱地问着医生，没有听到答案。医生们远远近近的身影在忙碌着。医生根本听不到我在说什么。天花板，吊瓶，医生绿色的手术衣，灯光，墙壁，人声，器皿撞击的声音，所有的声音，一切事物都行动起来了，它们围着我，来回穿梭奔跑。我只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听到一些模糊不连贯的声音。我害怕了，世界在远远地离我而去。我赶紧闭上眼睛，我整个儿跌入混沌中，周围雾蒙蒙的，世界的声音时而在身边，时而又很远，他们在忙碌地做着什么，飘渺了，虚无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被人们急促推动着，一路起伏着，颠簸着，经过一些噪杂的地方，还有吆喝声。最后，好像有很多人一下扑到我身边，我捕捉到了一丝人类生命的气息，和呼吸的温度。我的耳边有一股沉重且又暖暖的气息，有个声音悄悄地说：“孩子很像你。”之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浑身酸痛，下腹的伤口钻心地痛。周身插了很多管子，床头柜摆着别人都没有必要用到的机器，机器的线连接着我的身体。我的头顶上方挂着一袋袋鲜红的血液。谁都没有告诉我，我经历了产后大出血。在娃两岁多的时候，我带娃到外公家玩，外公看着活蹦乱跳的娃，笑呵呵地，不停地说：“可爱极了，可爱极了。”
　　 舅舅在一旁说：“用生命换来的，哪能不可爱。”
　　 于我，经历阵痛，宫口全开，作为我生命延续的另一个生命体真正到来的方式却是手术刀下的裂口。娃稍懂事后曾多次问我：“妈妈，我从哪里来？”我指着下腹部的疤痕对娃说：“医生在这里切开了一个口子，你就出来了。”她稚嫩的小手轻轻地摸搓着疤痕，轻声说：“妈妈，一定很疼吧？”水汪汪的大眼睛泛着深深的水雾。
　　 我抬头，站起来，拉伸了一个长长的腰身，结束这段经历，这段文字。屋外又下一阵急雨，远处，有孩子们咯咯的欢笑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