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除夕 (小说)
密集的子弹,呼啸着,在半空中打着滚,穿过街道,穿过树林,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横冲直撞,树木被点着了,房屋被点着了,熊熊火焰噼噼啪啪肆无忌惮地燃烧着漫延着,城里的老百姓,扶老携幼,拖家带口,纷纷逃离城市,逃到城外,逃到乡下,逃进山里。
那是一九四七年深冬,进九的大雪,一天比一天下得大,古城两军拉锯似的争夺战,也一天比一天激烈。我爷爷本来是城里小学的一名教员,下了课往家走,听见枪声,也跟着一大群人往胡同里跑,正碰上一队抓壮丁的国军,不由分说就被强行推上一辆军用大卡车,被编进一支队伍,开上了前线。我爷爷好歹托人往家里捎来一封信,一再嘱咐我奶奶:千万不要留在城里!一定要带孩子们回乡下去!带孩子回姥姥家去躲避!
那时候我父亲刚刚四岁多点,我姑姑才刚刚二岁,城里是呆不住了,我奶奶周秀兰便按照我爷爷的嘱咐,带着我父亲和我姑姑回了乡下,躲到大山沟里乡下我奶奶的娘家,也就是我父亲的姥姥家,那时我奶奶的爹妈已经去世,家里只剩下村西头两间茅草房,她便带着我父亲和我姑姑住进了那两间破旧的茅屋里。好在家里还存有些粮食,我奶奶还从城里背回来了几斤白面,是打算等我爷爷回来,大年三十包一顿饺子过年,是我奶奶攒了大半年才攒下的这几斤白面。
我奶奶周秀兰是家里的独生女,也是当年十里八村最俊俏的姑娘,是我爷爷击败了众多竟争对手,才独占花魁,娶到了我奶奶的。尽管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少妇,也依然不减当年的美丽,黑黑的齐耳短发,黑得闪闪发光,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像燕子的两个翅膀,每眨动一下黑葡萄粒般的大眼睛,腮边的两个小酒窝,就会浮动出几朵甜甜的笑影。是那种男人一见之下就会止不住激动冲动骚动的女人。所以,我爷爷才嘱咐我奶奶一定不要再呆在兵慌马乱的城市,一定要带孩子们回乡下娘家去。那里毕竟是大山沟里的一个小村落,远离战火,不会有战事,没有兵荒马乱,会比较安全。只是我奶奶却对我爷爷一直放心不下,整日都为他的安危担悠,常常站在村口的老榆树底下,向大山那边张望,日夜都在盼望着我爷爷能早日平安回家。
眼看着离年根底下越来越近,我奶奶盼望我爷爷归来的心情也更加迫切。特别是听同村从部队上跑回来的一个人说,我爷爷的部队跟解放军打仗,打败了,当了俘虏,又做为解放兵被编入了解放军队伍里,不知道队伍又开拔到什么地方去了。我奶奶就更加为我爷爷担惊受怕,常常在老榆树底下一站就是一大天,直到天黑透了,啥也看不见了,才一步三回头地住回家走。奶奶还常常在梦里说梦话,有一天半夜,奶奶突然不楞一下坐了起来,说她梦见爷爷受伤了,浑身都是血,正一瘸一拐地沿着盘山路,往家里这边走呢,奶奶一出溜跳下炕,撒腿就住大门外跑。
打这以后,奶奶晚上再也睡不好觉,老是怕爷爷深更半夜回来,找不见家门,总是半睁着眼睛,仄着耳朵,一听见门外有动静,就觉得是爷爷回来了,就要下地去迎接。可是,爷爷却一直没有音信,门外也一直没有动静,大年三十到了,奶奶的心就更焦急,白天黑夜都伸长着耳朵听动静,盼着有敲门声,盼着爷爷回家。
冬日里太阳爷落山早,一眨眼就从山尖尖上出溜了下去,再不见踪影,好在月亮奶奶来得早,一轮圆盘似的大月亮挂上天幕,把皑皑白雪的大地,照耀得雪亮雪亮,满天星斗,闪闪烁烁,尢如一盏盏小灯笼,装点着天幕。给大年三十的除夕夜,增添了光亮,也增添了暖意。
忽然,破旧的木板门,似乎被什么人轻轻敲击了几下,正在灶坑前拉着风箱的奶奶,手里拉着风箱,耳朵却一直支楞着,敲门声——是敲门声!奶奶呼啦站了起来,快步向屋门走去,终于盼到爷爷回来了,我父亲和我姑姑,也跟在我奶奶屁股后头,向屋门跑了过去,他们也很想很想爸爸了呀!
破旧的屋门打开了,奶奶和我父亲我姑姑,却一下愣在了那里。奶奶张大着嘴巴,我父亲我姑姑瞪大着眼珠,六只眼睛直盯盯地瞅着站在门口的三个人。
三个人身上的军装,已经看不出个模样,两个人的胳膊上都扎着绷带,早已被鲜血染红发紫,另一个人拖着一支断腿,被另两个人掺扶着。
大嫂,我们在山里迷路了,都冻坏了,能叫我们进屋里暖和暖和吗?
六只眼睛乞求地瞅着我奶奶,每只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充满了哀求。
中中。我奶奶听明白了来人的情况,赶紧说,进来,进来吧!
我奶奶叫把断了腿的伤兵,抬到炕头上躺下,又叫我父亲到雪地里舀回两大盆雪,用雪粉给三个人冻僵了的双脚使劲揉搓,直到已经发白了双脚,变成了了粉红色,奶奶说要是不赶紧用雪粉揉搓,三个人的脚就残废了。
我奶奶又把熬好的苞米面糊糊和饼子,咸菜疙瘩和大酱,端上炕桌,奶奶知道他们早就饿透腔了。三个人千恩万谢了一番,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在外间灶坑前忙活的奶奶,两只耳朵还是一直支楞着,还是在盼着爷爷回家呀!忽然又听见了屋门外有敲门声,是有人敲门!奶奶又不楞麻溜站了起来,捣着快步走去开门,她心里想,天这么晚了,又是大年三十的晚上,不会有别人来,一准是我爷爷回来了!这样想着,我奶奶嘴角边上,禁不住浮上了一抹又苦又甜的笑影,终于盼到亲人回来啦!谢天谢地!她快步走到屋门前,一把拉开门插掍,一把推开门,嘴里刚想喊我爷爷的名字,她却一下子呆愣住了,站立在门前的,面对着她的,又是三个身背大枪的兵,只是他们身上穿的衣服,跟刚才那三个人穿的衣服不一样。也是浑身尘土,其中一个人胳膊上还缠着繃带,也像是受了伤。
大嫂,我们在山里迷路了,好不容易摸到这儿,都冻坏了,能不能叫我们在你屋里暖和暖和?
我奶奶没有马上说话,她迟疑着,因为她马上想到了屋里的那三个人,她看出来了,他们身上穿的衣服不一样,不是一样的兵,她虽然分不清国军的兵和共军的兵有啥区别,但是,她意识到了,他们不是一样的兵,不是一伙的兵,城里正在激战的就是两伙兵,丈夫被抓进了国军的队伍里,又被共军俘虏,成了共军的兵,两伙兵都正在打仗,叫这几个不是一伙的兵进去,两伙兵会不会打起来?所以,她没有马上说话,心里迟疑着,该不该叫站在她面前的这三个人,也进到屋子里去?
大嫂,我们就进去暖和暖和。三个士兵见屋主人不说话,又哀求似地说:我们不是坏人,我们是解放军,是老百姓的兵,我们真的是冻坏了!
说话的士兵,眼圈红了,和屋里的那三个兵一样,他们都很年轻,都是十八九二十来岁大孩子,出门在外,又是这样的大雪天,又迷了路,冰天雪地,遭多少罪呀!他们的爹妈要是知道,不知该咋心疼呢。我奶奶的心一下软了,麻溜说:那就进来,进来吧。
奶奶领着三个士兵往屋里走,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屋子里的那三个士兵,早已听到门外有动静,正竖着耳朵听,听见有脚步声,脚步声离屋里越来越近,三个人本能似地呼啦从炕上蹦下地,又呼啦一下把背在背上的长枪端在了手里,三支枪口,一起对准了屋门,也许他们已经听见了门外的那三个兵说他们是解放军,和他们不是一伙队伍的,是敌对的另一方,是正在前线激战的共军,所以,三个人没用谁喊口令,就一起端起了枪,把枪口对准了屋门。
当屋门被吱呀一声推开的时候,正要迈进门槛的屋门外的三个兵,和正端着枪,对准门口,站在屋门槛里的三个兵,都同时不由自主呀啊地惊叫了一声,门外的三个兵,也呼啦一下把抱在怀里的三支大枪,端了起来,对准了屋里的三个兵,六支枪口相对,六只红红的眼珠,瞪得溜溜圆地对视着,双方都打开了枪栓的保险,只要谁的手指头,轻轻一扣,子弹就会从枪腔飞出,枪声就会响起,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枪声,就会接连爆发,不长眼睛的子弹,就会穿透人的胸口,就会有人倒在血泊里。
然而,谁的手指头也没动,都在屏住呼吸,都在把红红的眼珠,盯视着对方,屋子里静得出奇,掉根针都能听见,空气也像凝固了一般。
干啥!你们要干啥!
忽然,一声如炸雷一般咋响的声音,似从屋顶上掉下来,掉在了半空中,掉在了红着眼珠的六个人的中间,掉在了六支大枪的中间,
都把枪给我放下!
随着一声怒喝,我奶奶柔柔软软的苗条身子,已经直立立地站到了六个人的中间,两只手抓住两方的两只枪口,猛劲一推,把双方两个端着大枪的兵,推了个趔趄,噔噔噔倒退了好几步,
都把枪给我放下!
我奶奶又命令似地大吼了一声。那一刻,我奶奶的那一双好看的大眼眼,也瞪得溜溜圆,眼眸子里射出的光,雪亮雪亮,很是有些咄咄逼人,六个兵都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好几步,红红眼珠子也一下子变得有些怯怯,手里端着的大枪,也不由自主地垂落了下来。
我不管你们是啥兵,进到我的家门,就是我家的切(客人),都得给我和和气气的,今儿个是大年三十,这冰天雪地的,你们能进到我家里来,大家伙能碰到一起,也是一种缘分。我能看得出来,你们也是老百姓出身,也有爹有娘,当兵在外,爹娘不知咋个日夜牵挂?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就是最大的福分。大年三十儿你们来到了我家,也是跟我们家有缘分,我男人了被抓了丁,生死不知,我日夜都盼着他能回家。今儿个大年三十,你们来了,不管是张王李赵,天南地北,能在大年三十儿聚到一块,也算是一家人了。你们今儿个就在我家过年。
都上炕坐吧。
我奶奶把六个人的大枪,都归弄到了炕梢,又摆上小炕桌,叫六个人分坐两边,又拿出一瓶白酒(当地的老白烧,是我奶奶一年前就攒下,要等到过大年时喝的),摆上一盘炒黄豆,一碟小葱大酱,又摆上七只饭碗,把每个碗里都倒上了白酒,我奶奶先端起一碗酒说;今天是大年三十,你们能来到我家,咱们能在一块过年,也是老天爷赐给咱们的福分。这酒是我攒了大半年,就是留着过大年喝的。咱们就一块喝,给年三十添点喜庆,也为咱们能碰到一块庆贺。要不是你们在大山里迷了路,走到了我家,咱们天南海北的,哪能说认识就认识?这咋不是天意?来,几位兄弟,咱们都喝一杯!
我奶奶说完,一仰脖,咕嘟嘟一口干了。六个兵也跟着端起酒杯,一口喝干。
我奶奶又给每个人碗里倒了酒,说:今儿个过大年了,你们尽情地喝,多喝几杯酒,酒能活血,也暖和暖和身子,提提精神头。
这时候,忽听那个年纪最小断了腿的兵,哎哟了一声,他的那条伤腿被坐在他旁边的同伴不小心碰了一下,同伴赶紧用手捂他的腿。这情景被坐在对面的一个年纪梢大点的兵瞅见了去,就问:兄弟,你的腿是不是伤着了?年纪最小的兵的同伴替他回答说:右腿骨叫子弹打穿了,一碰着就扎心的疼。
我看看。那个年纪大的兵,把那个年纪最小的兵的伤腿查看了看说:兄弟,我给你上点药,这是我祖上传下来专治红伤的药,马腿断了都能接上。很管用的。
那个年纪大的兵,从背包里取出一包药面,在一个小碗里合成糊状,糊到伤腿的伤口上,又用纱布包扎好,又取出三包药面,交到那个年纪最小的兵手里说:兄弟,你连糊三天,伤腿的骨头和肉都能长上。会跟原来的好腿一个样的。
那可赶情好。我奶奶高兴地说,又对那个小兵说:腿可不是小事。人得靠它走路,一辈子的事呀!常言说偏方治大病。这位兄弟祖传的药,一准好使。你好好在炕上躺着,好好养。我这就去合面,绊馅,一会儿,咱们一块包饺子,一块吃年夜饭,一块熬年。
你们几个,我奶奶又吩咐另外那几个兵,跟我儿子去院子里堆个雪人,咱这疙瘩的习俗,堆个雪人,跟雪人许个心愿,喜喜庆庆,一年到头都能过上好日子。
我父亲和那五个兵,一起来到了院子里,那五个兵也都是大孩子,也正是喜欢热闹的年龄,呼呼啦啦一起下了手,拢雪的拢雪,堆雪的堆雪,先打下个圆圆的底座,再一点一点手捧着雪,往底座上加添,堆到了半人多高,又用手一下一下把松软的雪拍拍实,一个人形的雪堆,不一会就堆起来了。
堆雪人啦!堆雪人啦!我父亲和我姑姑,使劲拍着小手,乐得真蹦高。
几个兵们,又用树枝树叶,给雪人按上了算子,耳朵,眼睛,眉毛,嘴巴。
看着雪人列着大嘴巴乐的滑稽样子,我父亲和我姑姑,又拍着小手喊叫了起来:雪人乐啦!雪人乐啦!
我奶奶听见了院子里的欢笑声,也走到到院子里看,看见那个咧着大嘴乐的雪人滑稽的样子,也拍着沾满了面粉的手,笑着说:好看!真好看!多好看的大美人呀!打完仗,你们回家,也都该娶媳妇了吧?叫你们一个个都娶上这样一个俊俏的姑娘,美美地过上小日子。
跟我娘一样俊俏!我娘就是最俊俏的呀!两岁的我姑姑,拍着小手喊道,在她心目中,娘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俊俏的女人。
小女孩的一句话,叫那六个兵的十二只眼珠,唰啦一下都集中到了我奶奶脸上,每只眼睛都放着亮亮的光,我奶奶的脸也唰啦一下红了,一直红到脖子根上,用手拍了我姑姑的脑袋瓜一下,慎怪地说:小孩子,瞎说个啥!一把拉起我姑姑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