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地地道道的少小离家。
　　 我是不折不扣的老大未还。
　　 家乡给我的记忆，在初中毕业那年戛然而止。之后，便是一次次地重复回家、离家，离家、回家……于是，家乡，以及那些与乡俗分不开的节日，在我的生命中成了一个个回归的喜悦和别离的怅然的名片，最终凝结成心底浓郁的、忧伤却也温暖的乡愁。
　　 在潜意识里，自我保护地淡化那些传统节日，譬如中秋，譬如过年。因为大部分时候，这些节日，我只能在异乡度过。被我简单化过的节日，就平淡成了一个个长长的周末，没有乡俗的仪式，没有亲戚间的走动，没有……最常陪伴我的，只有一几一椅一方寸，一茶一书一世界。
　　 这个春节，亦然。
　　 年初一，睡了一个大大的懒觉，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光顾了我的屋子。透过落地窗、纱帘、厚厚的窗帘，送来一缕淡黄色的晨曦，把整个屋子渲染得温柔、鲜活起来。神也清了，心也动了，眼睛却不愿意睁开，微光笼罩着，仿佛一层鹅黄的薄纱盖在双眼，轻柔妙曼。一些记忆沿着时光的脚步，款款而来，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心间，像一江溪水，涓涓流淌，看似绵柔却有沉潜的力道。拒绝，是没有用的，那记忆来得直接，来得霸道。刻意地回避，就仿若河床里的一块石头，溪水会选择新的途径继续向前。
　　 我知道，这个被我定义为普通的日子，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打开手机，若干条短信已排队等候，连同微信朋友的问候，都洋溢着“年”的祝福与欢喜。被朋友怀记的感觉，真好。
　　 家里弥漫着香火的味道，妈妈的遗像前缭绕着薄薄的烟雾，是我不能碰触的隐痛。这是妈妈离开我们之后的第二个春节。每逢佳节，我和爸爸彼此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也知道那种感受，但都不说出来，很微妙很小心却又装作不在乎。
　　 座机电话一个接着一个，远方亲友来拜年。窗外偶尔有震耳的鞭炮声，因为雾霾吧，今年鞭炮放得不多。阳台上的君子兰也开了，每年春节它都如约而来，为我没有乡俗的节日增添一丝色彩。
　　 被我淡化成长周末的春节，喜欢坐在阳台的沙发上看书。沙发旁边是一张藤艺小几，放着姐姐送我的青花瓷茶具，当然，少不了一壶清茶。其实有时候，书是看不了几眼，目光会落在茂盛的植物上，或闭上双眼享受阳光照在脸上的轻柔，想起妈妈的手。低头看阳光在书上移动的影子，刚才在这行，现在已经在那行了，然后没了形迹，这就是时光流逝？这样的时候，没想曳住光阴的脚步，没有无所事事的歉疚，没有岁月不再的怅然，随意得任性。
　　 “我们去海边吧！”
　　 不知道女儿什么时候过来了，缠着我的脖子。软软的小手，大大的眼睛，黑黑的长发被我梳成了皇冠似的小辫，我拒绝不了她的请求。
　　 好吧，去海边。每年初一我们都去海边，是惯例，也像仪式，仿佛去了海边就是过年了。
　　 逆风而立，海风吹疼了我的脸。远处的海面上，有航船，难道他们不回家过年？还是像我一样，少小离家，老大不还？……任由大风吹起发丝，吹空心绪，却吹不走原本的自己。想起冯骥才说过的一句话：“风可以吹起一张白纸，却无法吹走一只蝴蝶，因为生命的力量在于不顺从。”是吧，不顺从。然而有时又会刻意顺从，就像我的年，顺从时光流淌，任凭白发滋生。有什么关系呢？
　　 时光里，分明闻到了荷的馨香散落在华年深处；分明看到了一根黑发变成银丝的妖娆；分明听到了呼啸在耳边的海风幻化成温柔的白马，疾驰在河山旷野；分明触摸到了脉络的经纬，舞动成行草篆隶，挥洒得腾跃旋挫；分明感觉到了你在我指尖留下的余温，于是在浩荡的岁月里，我不再孤单。
　　 微信小学同学的群里，几个在家乡的同学纷纷留言：“戎，我们等你回来，为你而聚！”中学同学的群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语音留言：“戎，回来吧！我们都喝多了。但想你，不是酒话。”我的眼眶温热，我的心在乡音和怀念中跳得更快。虽然我少小离家，虽然我老大未还，但那根植在血脉里隐秘的乡情，不论在风最尖啸的山谷，还是在浪最险恶的悬崖，不论春风得意，还是黯然神伤，它都会紧紧跟随着我，不离不弃。
　　 这是我的年，随意得任性的年，被咸湿的海风凛冽吹过的年，沉潜在岁月纵深里温情满满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