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上河工(小说)
富商严素梅应家乡政府的邀请,来到了阔别三十多年的故乡。
这么些年来,严素梅不是不想回家乡,都是因为那年在河工上发生的那些不愉快的事,让她被家乡人误解,她觉得没有必要再回到那使她无法释怀的伤心地,她也无法说清楚在有些人看来,那些越描越黑的事情。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开河工地的夜晚,四周静悄悄的,劳累了一天的人们早就都睡着了,只有远处人家的狗偶尔叫几声。
严素梅睡不着,她在河工工地上挑泥十多天了。今天偏偏来了月事,这里没有厕所,也没有洗漱间,身上黏糊糊的,粘了一个白天,两腿之间都被磨破了,实在是睡不着。
那年月,开河都是人工挑,这“水利大事儿”都是摊派到大队生产队,人们称为“上河工”。这上河工,大多数是男人的事情,但按照要求,每户人家都要有人去参加开河的工程。
当时有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不去上河工也可以,但是必须要拿出一些钱来作为补偿。
严素梅是家里的长女,母亲残疾,父亲患了风寒病,腿疼得厉害。队里要求每户都要派一人上河工,严家没办法,也拿不出钱来,只好让严素梅上河工。
其实很多男人还是愿意上河工的,一是上河工挣的工分多,二是上河工可供饭,一日三餐免费,在那吃不饱的年代,有三顿大米饭,那真是太幸福了。
工地上女人不多,这挑泥的活实在太重了,特别是河越挖越深,把泥从河底挑到河堆上,实在不适宜女人干,不是万不得已,女人是不会来的。
夜晚,工地上不分男女老少,自己带被子,都睡在稻草铺的地铺上。此时严素梅看着身边呼呼大睡的人们,慢慢地爬起来,悄悄地来到灶间,想烧点热水洗洗。灶间其实就是一个小棚子。
她烧好了水,想找个盆子装水。但除了装饭的盆子外,再也找不到其他的盆子。没有办法,只好用饭盆装好了水,她端着盆子里的水,想找个背静的地方洗洗。
月光忽明忽暗,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
整个工地周围,除了工棚就是工棚,工棚是住人的地方。只有很远的地方有一个草席围起来给女人当厕所的地方,那也太远了,如果把水端到那里早已冷了。
没办法,严素梅四下张望了许久,又看了看睡熟的人们,端着水去了不远的一个小沟旁。因为是饭盆,不能在里面洗,严素梅就脱下了裤子,特地穿着塑料拖鞋站在那里,用手捧着盆子里的水往身上浇。
“要不要我帮忙啊?”正当严素梅脱下裤子准备洗的时候,突然沟里站起一个人来。
严素梅吓得一下子蹲在地上,两手捂住自己的私处。盆子也被碰翻了。她不明白,自己仔细看过周围,并没有看见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来?
“你是谁?请你走开!”
男人没有言语,默默地走了。
严素梅看着男人的背影,没有认出到底是谁。她急急忙忙穿起衣服,拿着盆子回到工棚里。
工棚里除了男人们的呼噜声,什么动静也没有。
严素梅又躺回自己的位置上,可怎么也睡不着,到底是谁呢?他会不会把这事传出去呢?
严素梅一夜无眠。
河工上的人们在干活的时候就喜欢扯男男女女的事情,那年月精神寂寞的人们对于这些事情似乎非常感兴趣。
严素梅清楚地记得夏天队里收麦的季节,一个男人不知道说了什么话,把队里的女人惹怒了。她们一合计,把那个男人捉住,把一大把大麦芒放在他的裤裆里,然后拼命地揉着,那男人哭着求饶着,然后那男人干嚎了很长时间。
生产队里的人天天在一起做工,这农村女人实在是闲得无聊,她们的嘴可厉害了,到处传闲话,没影子的事情也能说得跟真的一样。
严素梅还是个没有真正谈过恋爱的大姑娘,要是把这事弄得人尽皆知,那可不得了!自己到底是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啊。
第二天白天继续挑泥,严素梅因为晚上没睡好,明显感到吃力,从河底下把泥挑起来,然后爬堆送到上面,真的是难为她了。她走到半中间,实在走不动了,就站在那里打晃,这时后面有一人托着她,让她注意点,还说:“如果不能挑,赶紧上去休息。”
听声音好像是昨晚那个人。严素梅看了他一眼,这是他的小学同学黄一鸣。此时她怔怔地看着黄一鸣,但看那身形又好像不是。
黄一鸣看严素梅没有吱声,以为她没听见,他放下自己的担子,去接过严素梅的担子,严素梅一下子坐在地上。
“地上凉,你去工棚里休息,我替你跟队长请假。”
严素梅感激地又看了他一眼。实在是挑不动了,她慢慢地爬起来,到工棚里去了。
中饭时候,黄一鸣看严素梅没去吃饭,特地盛了一碗饭送到工棚。
严素梅很感激黄一鸣,可从他的眼神里似乎又读到了什么。是什么呢?严素梅还真说不清楚。
吃完了饭,严素梅觉得自己的头裂开了般疼,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只好就跟队长请假回家了。
在家休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严素梅的眼前一直晃动着黄一鸣的身影,似乎那天夜里的那个人是他又不是他。
严素梅显得很矛盾。如果是黄一鸣,那第二天帮她挑泥,给她送饭是不是有什么目的?如果不是他,那他又是什么目的?
就在严素梅回家休息的时间里,工地上传出了严素梅和黄一鸣的闲话。
很多人在传,说是在河工的工地上,半夜里,当大家都睡着的时候,黄一鸣和严素梅在工地的小沟旁做了苟且之事,然后严素梅害怕了,所以从河工上逃回家了。
黄一鸣可是结了婚的人。当初黄一鸣和严素梅是谈过几天恋爱的,就是因为黄一鸣的母亲认为严家“老小”多,负担太重,死活不同意,黄一鸣才跟邻大队的女人王桂花结婚了。
王桂花不是黄一鸣喜欢的女人。所以结婚后的黄一鸣和王桂花感情不和。王桂花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认为黄一鸣待她不好,一定有原因。她到处打听,了解了黄一鸣和严素梅谈过恋爱,于是断定是黄一鸣心里还有严素梅,所以她一直对严素梅怀恨在心。
当王桂花听到河工上传出来严素梅和黄一鸣两人的闲话,她感觉自己的揣测是对的,她断定这事是真的。
她气汹汹地来到严家,责问严素梅:“为什么黄一鸣结婚了,你还要和他有不正当的关系?”她不停地指责严素梅是破坏他们夫妻感情的“刽子手”!
此时,严素梅的母亲正好从外面回来,她把王桂花骂得狗血喷头,拿起扫把就把王桂花赶出去了。
灰溜溜地回到家的王桂花,心里一直愤愤不平。
她来到河工上,拽着黄一鸣不放,要他承认和严素梅之间有关系。
黄一鸣怎么会承认这无中生有的事呢?就和王桂花吵起来了。一些好事之徒就在一旁瞎起哄。王桂花看到人们在起哄,觉得自己很丢面子,就抓住黄一鸣,手不停地挠黄一鸣。黄一鸣气不打一处来,随手给了王桂花一耳光。这下不得了了,王桂花就在工地上撒泼了,起哄的人们七嘴八舌地逗王桂花。
“你已经是黄一鸣的老婆了,还怕人家严素梅什么啊?”
“你看见你家丈夫和严素梅行那苟且之事了?”
“你有本事去找严素梅啊!”
王桂花遭到众人的奚落,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弄不过黄一鸣,我还弄不过一个未“出阁”的小丫头啊?严素梅一个大姑娘谅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王桂花在工地上就发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公道。
王桂花的撒泼,引得众人不停地大笑。
虽然有些话被传得神乎其神,但还是有很多人不相信严素梅和黄一鸣之间会有什么事。
王桂花下决心回家去找严素梅大闹一场。
王桂花从河工到家以后,就到严素梅家的附近,逢人就说严素梅勾引黄一鸣的事,而且还不停地谩骂,什么难听就骂什么。
严素梅听到骂声,心里非常难过,但她不好出面为自己辩护,她知道这种事情越描越黑,不去解释可能是最好的解释。所以她只当没听见,可是,自己又觉得非常憋屈,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办?
王桂花知道黄一鸣在工地上不回来,也不可能有人去告诉他自己骂严素梅的事,也就天天去严素梅家附近谩骂。
可是,王桂花觉得,严素梅的不理睬就更证明他们之间有事,否则怎么不敢出头呢?
一连很多天,没事做的王桂花都在不同场合不同地方骂严素梅。很多人都在传这个事,弄得和真的一样,严家人似乎也抬不起头来。很多事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这天王桂花又来到严素梅家附近开始谩骂,严素梅实在是忍不住了,就走出家门,和王桂花理论起来。这个王桂花是有名的厉嘴,严素梅哪是她的对手,没说几句就打起来了,王桂花把严素梅的脸都抓破了。
王桂花还倒打一钉耙,说严素梅打伤了她,瘫在地上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好像她真的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说什么的都有。严素梅就差找个地缝钻进去。
最后两个人都被带到了大队部,王桂花不敢直接说严素梅和她老公黄一鸣的关系暧昧,因为她没有证据。只是一面之词说严素梅多心了,先动手打她了。严素梅只是一个劲地哭,她实在是忍受不了王桂花的胡说八道。最后经过大队调解,各人回家自己治伤。
经过这么一闹,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大家似乎都认为严素梅真的就是作风不正派的人。
回到家的严素梅,带着一脸的伤,心里非常难过,自己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地招人谩骂,以至于自己怎么解释也不起任何作用。
在农村,这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事情被很多人当成事实流传着。不久,严素梅和黄一鸣的所谓不正当关系越传越远,有些人还说的有鼻子有眼的——在河工那里“天黑风高”的角落里,他们在做着……
一个多月后正好是春节了。春节期间,人们都是不上工的。生产队上的人经常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地谈论严素梅和黄一鸣的事,本来没有的事,经过多人之口,说的是活灵活现。有人甚至说看见他们二人躲在人家草堆旁做苟且之事。还有人说看见黄一鸣带着严素梅去外乡镇医院妇产科看病,八成是有了身孕,不敢在自己的乡镇医院做而跑到远地方去打胎了。
一个春节,严素梅和黄一鸣的事越传越大,越传越远,春节过后就被传得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严素梅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在当地没办法呆下去,她和她的家人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指指点点,甚至有人直接喊她“破鞋”。
王桂花的刁蛮,乡人的指指点点,严素梅整天哭哭啼啼,严素梅父母也伤透了心。他们估计王桂花以后还是不会善罢甘休,还会说出更多难听的话,这严素梅以后怎么嫁人啊?
严素梅父母和严素梅的叔叔商量,想让严素梅去南京她二姨家。
可是,按照当时的规定,出远门要大队出证明。这证明大队一般是不肯开的。严素梅的二叔多次请人和大队干部协商,大队干部也考虑到以后少点麻烦,就开了证明,同意严素梅长期在外生活。
严素梅实在是不想离开家,家里的负担太重了,母亲残疾,父亲身体不好,还有上学的弟弟妹妹,自己这一走,家里可怎么办啊?
父母劝严素梅,你一个大姑娘被人说成这样,再在家里被人瞎说,不是真的也是真的了,我们堵不住人家的嘴啊。我们也是没办法,我们惹不起我们躲得起啊。
经过反复的考虑,在一天的清晨严素梅离开了生活二十多年的家,远走他乡。她以为出去几天,等大家都淡忘了这事了就可以回来,哪知道她这一出去,就三十多年……
现在家乡的政府知道严素梅在南京办的企业规模很大,想招商引资,想让她把她的企业办到家乡来,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谋福利。
其实前几年,严素梅就出过钱,给自己原来的大队修过路,造过桥。
说实话,当年严素梅走了以后,就再也不想回到家乡。试想,一个二十多岁的黄花大闺女,无端地招人诽谤,那是什么滋味?在那个封闭的年代,把名声当作生命的严素梅,真是伤透了心。
这次回到家乡的严素梅,天天在乡政府和当地官员谈招商引资的事。
几经考察和商谈,根据家乡的实际情况,严素梅决定在家乡投资一个扣板厂。此时家乡正在大力建设新农村,很多地方都在开发房地产,许多土地在平整,农民大量搬迁,需要大量的扣板装修房子。
乡政府感谢严素梅的投资,这个扣板厂规模很大,如果一旦扣板厂办成了,能解决家乡很多人的就业问题。
几个月后,一切事情办妥了,工厂正在筹建。
一天闲暇的时候,严素梅来到自己原来居住的地方。
房子早已破败了,父母和弟弟妹妹在很多年前,已经跟她去了南京定居,老家只有几间破房子。
看着这几间房子,严素梅感慨万千……
那年,严素梅到了南京二姨家,因为有大队开的证明,她顺利地找到了工作。
她先在姨父的家周围小厂里做临时工。那是严素梅最困难的日子,她虽然在工厂做工,但心里的憋屈却无法诉说,自己离家太远,家里生病的父母无人照顾,她恨透了王桂花,恨透了河工上的人胡说八道。
在河工上的那个夜晚出现的那个人到底是谁,一直是她心里挥之不去的一块心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