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 水鬼班七 (小说)
一
瓢泼大雨,电闪雷鸣,搅得小台村村民几乎一夜没睡,雨点砸得窗棂“啪啪”作响,像是把天捅漏了。昨天下了一整天雨,没想到夜里的雨来得更猛更吓人。
天亮了,虽然天空阴沉沉的,但雨终于停了。几个村民领着上学的孩子,从半坡走下来,快到河边,看到班七和他的黄毛狗站在桥头。班七破旧的裤腿上沾满了泥,想必不小心滑了一跤。
鲁河一改往日的温柔,变得十分可怕。河水翻腾着浊浪,正打着旋急速地向下游奔去,河面比平时宽了许多。河中漂浮着团团杂草和枝枝叉叉的树木,站在河边,耳中传来低沉的轰鸣,那气势像千军万马在涌动,看得人不觉倒吸一口冷气。
“我的天,几十年也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水,这是咋地了?”有人嘟囔着。
“快看,桥没了!”
河面上,原来乡里给架设的木桥被水冲毁了,只剩下两头的引桥斜插进水里。桥头缠着乱草,在激流中划出朵朵浪花,一起一伏地在水面挣扎着。
“完了,这下出不去了,挺结实的桥,怎么这么不禁冲呢。”
没有了木桥,小台村的人就过不了河,到不了大队和乡里,孩子们也无法到学校上学,因为小台村的后面就是高高的山岭,木桥是和外界联系的唯一通道。
小台村很小,只有十二户人家,三十九口人。全村种着在山半坡开出来的几十块大大小小、弯弯曲曲的梯田,过着早出晚归很普通的农家日子。村里老一辈都没什么文化,所以对下一代的培养都很重视。
村里有四个孩子在离小台村三里的大台村上小学,两个孩子在乡里上初中。乡里离这里有六里地,所以孩子们要走的很早。每天送孩子过河,是家长的头等大事。桥一断,这些孩子只能在家里玩,耽误了功课再补起来就难了。孩子们的家长自然着急上火,对着断桥一通乱骂。可孩子的心情倒和大人相反,似乎很高兴。他们拾起石块投到河里,看到蹦起的水花,大呼小叫,比着看谁投得远。大人们呵斥着,让他们离河水远点。
班七看到人群里没有小宝,禁不住回过身向半坡的两孔窑洞望去,那是小宝的家。小小的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小宝今年八岁了,平常这个时候也该由他娘带他到河对岸,然后几个孩子相跟着一起到学校,可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小宝的家在班七家的上面,相距也就几十步远,喊一嗓子相互都能听得见,但班七已经很长时间没敢再去小宝家了。班七叹了口气,低下头向自己的窑洞走去。
二
班七个头不高,长得精瘦,浑身上下的颜色像茄子皮一样黑,三十几岁年纪,看上去倒像五十多岁。他是村里最穷的人,穷得只剩下居住的一孔窑洞,和一只板凳高的黄毛狗。窑洞里一床露出棉絮的破被子,再有就是一口锅和几个碗。箱子、柜子一概没有。破木门都快掉了,他也懒得修。村里也没人到他这里串门,能凑合就凑合,都习惯了。
班七虽然穷,但酷爱喝酒,酒是他打发日子的主要爱好。虽然是那种最便宜的七分钱一两的赊店白酒,在班七眼里就是琼浆玉液。每到晚上,二两酒一下肚。什么孤独烦恼全忘记了。
班七的酒钱来自于门前的河里,捉鱼捞虾是他的拿手好戏。他的家离河边最近,也就十几丈远。一年四季,他都有办法捉些鱼虾到乡里去卖。换了钱自然少不了买上两瓶赊店白酒。班七的水性极好,十里八乡没人能比过他,据说他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水下呆两袋烟的功夫。在水里班七就像一条大黑鱼,三下两下就能游出十几丈远,那功夫比起水浒里的浪里白条张顺也不在话下。就是在冬天班七也照样下到河里捉鱼。找个无风的大晴天,他扛着一捆玉米桔走到水深的地方,脱衣、喝酒、下河,只捉大个的鲤鱼。上来点着玉米桔用火烤干身子,再把鲤鱼放到背筐里,上面盖些柴草,然后溜到乡里的集市上卖掉。干这些事的时候他谁也不叫,只带着他的黄毛。
班七虽有这本事,却得不到大家伙儿的尊重,因为除了捉鱼捞虾,别的什么都干不好,在别人眼里他就是不务正业。人们给他起个外号:水鬼七,连孩子们见了他也是“水鬼七”、“水鬼七”地叫,而不叫他班叔。开始他还吼声:“没大没小!”时间长了,也就默认了。
因为捉鱼卖鱼,班七被村干部多次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批也批了斗也斗了,可为了生计,他偷偷摸摸小打小闹地一直没断。而他捉的鱼虾也从不敢给村里人吃,谁来问都说没有,久而久之,村里人离他越来越远。其实造成班七名声不好和与村里人少有交往的原因,主要还不是这些,而是一年前他做下的一件殠事。
三
班七孤身一人,少言寡语,但他很喜欢孩子,特别是对宋家的小宝尤其喜爱,看到小宝打门前经过总要凑上前逗小宝玩一会儿。不但是他,连他养的黄毛狗也对小宝另眼看待,无论小宝怎么摆弄它也不恼。班七门前种有一棵桃树,名叫五月仙,那可是个稀罕物,结的桃子又大又红分外好吃。每年阴历五月桃子熟了,引得村里的孩子围着班七的院子打转转,可是又怕黄狗咬,不敢靠前。班七看见了,就把桃子摘下来,让每个孩子叫声班叔,然后一人一个分給大家,这是班七最满足的时候。小宝特殊,每次能分到两个,当然也要连叫两声班叔。五月过完,桃子摘没了,别的孩子又改口叫他水鬼七,只有小宝还叫他班叔。
去年五月末的一天傍晚,班七喝完酒站在桃树下数桃,数来数去只剩下五个桃子了,心说:“老子一个还没尝,让这群崽子快分完了。不行,剩下的都归我了。”
说完,班七把树上的桃子全摘下来,拿回屋里,一口酒一口桃地吃起来。一连气吃了三个桃子,他抹抹嘴站起来,歪着头打量着剩下的两个桃子:“不行,这俩得给小宝留着。”又一想,明天那么多孩子,光给小宝,不是显得有点那个了?干脆现在就給小宝送去,那孩子准得笑着叫叔。想到这里,班七拿起两个桃子,趁着淡淡的月色,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家门。
沿着之字形的小路,拐个弯就到了小宝的家。因为小台村比较闭塞,很少有外人来,一般家家户户都不关院门。班七眯着眼,借着微弱的月光,走进小宝家的院里,黄毛摇着尾巴紧跟在后面。小宝家有两孔窑洞,一孔住着小宝和小宝娘,另外一孔住着小宝的爷爷奶奶。窑洞旁搭了个简易的柴草棚子,是做饭用的厨房。
当班七经过黑灯瞎火的柴棚时,听到柴棚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班七以为是小宝在里面玩,就推开柴门走了进去,正要说话,猛然看见棚屋中间的地上摆着一个木盆,木盆边一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女人借着淡淡的月光正在悄悄地洗澡。班七惊得大张着嘴,傻愣住了。
小宝娘白天起了半天猪粪,正要好好擦洗一下,听到脚步声,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因此也没放在心上。等她发现进来的竟然是班七,顿时“啊”地惊叫一声,双手护胸,蹲下身子,大声叫了起来:“流氓,滚出去!来人啊,来人啊!”
班七突然清醒过来,立即狼狈地转身就跑,手里的两个桃子也不知扔到哪里去了。黄毛疑惑地也跟着跑,可怎么也追不上连滚带爬的班七。
班七一口气跑回自己的窑洞,坐到土炕上大张着嘴喘气。他拍拍自己的脸,知道这不是在做梦,心里说:毁了,这下闯祸了。
不一会儿,院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小宝爷爷带着几个人闯进窑洞,不由分说把班七像捉小鸡似的提溜到院子里,一通拳打脚踢。班七杀猪似地叫起来:“我不是有意的,我是给小宝送桃子去的。”可是没人信,也没人听,大伙照打不误。班七只好护着头,任由众人暴揍一顿。黄毛夹着尾巴在远处狂叫,也解救不了自己的主人。
班七在炕上躺了两天才下地。要不是饿得受不了,他真想就这么死了算了。丢人那,造孽了,怎么这事就叫我碰上了?寡妇门前本来就是非多,这下让小宝娘还怎么见人。
小宝爹是在小宝两岁那年,到山里开山炸石,被滚落的石头砸死了。家里塌了天,小宝娘只好带着小宝熬着苦巴巴的日子,家里什么脏活累活都得自己干,说起来也是个苦命的人。班七心疼小宝,所以对小宝格外关照。小宝也很懂事,是村里唯一叫他班叔的孩子,这下完蛋了,小宝不会再理他了。
出了这档子事,村里的姑娘媳妇见了班七就躲着走,班七低着头也再不主动和别人说话。可没想到的是,小宝却没当回事,见了面还叫他班叔,这叫班七心里多少得到些安慰。
四
由于雨后无法到地里干活,又不能到乡里去,村民们都在家里忙些家务事。有的修墙补圈,有的填坑铺路,只有班七在渠边用网推虾米。中午时分,班七回到家,把两个干玉米饼子掰碎用开水泡了,再把捉到的一碗虾放在锅里炒熟,准备吃午饭。这时听到附近传来很大的哭喊声。班七端着碗走到院子四,听清了是上面小宝娘在喊叫:“小宝啊,你睁睁眼,别吓唬娘,我的天啊,这可怎么办啊!”
班七把碗放在院子的石台上,犹犹豫豫地走到坡前,他看到许多邻居向小宝家跑去。班七伸着脖子远远地看着,等到有人出来急忙打听:“小宝怎么啦?”来人急切地说:“小宝发烧了。烧的直翻白眼,看看谁家有退烧药,赶快拿来,再烧下去这孩子就毁了。”说完急匆匆地走了。
班七在原地转了两个圈,搓着手四处张望着,他想等到有人找来退烧药,就回家吃饭。可是等来等去回来的人都说没有找到药。院子里又传来一阵哭声,还夹杂着众人的争吵声。过了一会儿,只见小宝的爷爷眼圈红红地从院子里走出来,神情尴尬地走到班七面前,一把拉住班七,像是遇到了救星。“七侄儿啊,快,到我家院里去坐坐,我找你有话说。”班七有些不知所措,木讷地被小宝的爷爷拉进院子里。院子里站着好些人,见到班七都向他点头示意。有人拿来板凳让班七坐,班七摆摆手说:“不坐了,有什么事您老就说吧。”小宝爷爷看看周围的人,思索了一会儿说:“小宝从今天早晨就发烧,开始也没当回事,想着发发汗就好了,可谁知越烧越厉害,都抽搐了,村里也找不到退烧药。大伙一想,只有到乡里卫生所去拿药了,可是桥断了,这么大的水别人也游不过去,就想到你了。你是咱村里水性最好的,求你帮帮忙,救救这孩子,辛苦一趟,到乡里取些药,不知你愿意不?”
班七明白了,他挠了挠头,没说话。这时,小宝娘打窑洞走出来,“扑通”一声给班七跪下:“大兄弟,我求求你了,救救小宝吧。俺家就这一棵独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俺家咋过啊!”
慌得班七扎着两只手想搀又不敢掺:“我去,我去,我这就去。”
小宝爷爷把几块钱塞到班七手里,一个劲说:“受累了,受累了。”
班七走了几步,又回过身,认真地说:“去年那事我真不是有意的,我是来给小宝送桃子的。”说完班七转身走出院子,人们再说什么他也没听清。
五
班七回到家,看看碗里泡的饼子都凉了。他胡乱地吃了几口,又抓了一把炒虾米放到嘴里,然后进到窑洞找出一根绳子捆到腰间,对黄毛说:“看好家,不许乱跑,我晚上就回来。”黄毛摇摇尾巴,像是听懂了。
乡卫生院在鲁河下游的河对面,离小台村约六里地。
班七走到河边,把衣服脱下来和鞋一起,紧紧地绑到腰间。然后下水湿了湿身子,又往脸上撩了一捧,水很凉,带着山中的泥土味。他朝手心吐了口唾沫,狠狠地搓了搓手,跃入急流,展开双臂,快速向河中游去。接近中间大流时,班七瞅准一根断木,靠上去,将断木夹在腋下,借着断木的浮力,随着河水飘向下游。不一会功夫,已经冲下去有二里多地。班七不时地观察着地形,防止冲得过远。差不多了,班七脱离了断木,拿出浑身本领与河水较量。他不断调整着速度,躲避着河中的杂物,斜刺里向对岸游去。近了,近了,班七终于踏上了对岸的河滩。他抹抹脸上的河水,喘了口气,解下腰间的衣服和鞋子穿好,顺着大堤向乡里跑去。
拿到了药,班七一刻不停地沿着大堤向回赶,他知道小宝一家人正望眼欲穿地等待着自己。他顺着河堤往上游走了将近十里。他想用多出来的路,确保顺流游到小台村口。
天空飘起了细细的雨丝,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被风一吹冷得他上下牙直打架。中午吃的那几口饭早没影了,他直后悔没在乡里买瓶酒,这个时候要是来上两口,身上也暖和些。要命的是他感到很累,两条腿一个劲打哆嗦。面对凶猛的河水,他知道要是没了力气,再好的水性也白搭,他必须好好歇歇。
终于,腿不打哆嗦了,班七站起来顺着河坡来回跑了两趟,又抡了抡胳膊,“噗通”一声跃入急流。很快到了中流,他像来时一样,又找了一棵小树,扶着向对岸游去。大流的河水很急,班七觉得身子像树叶一样变得轻飘飘的,两只胳膊有些发软,眼睛也开始模糊起来。他第一次感到在凶猛的河水面前自己是那样的渺小,一种从没有的恐惧打心底升腾起来。
离小台村越来越近,不能再犹豫了。班七吼了一声:“奶奶的,吓唬谁呀,来吧!”他奋力推开小树,使出全身力气向对岸冲去。就在他将要冲出大流的时候,一棵漂浮的断木猛地撞上他的腰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