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红围巾(微小说)
天寒地冻。
花轿在“传唱”(地方小戏班)并不协调的锣鼓声中向坡顶爬行。新郎头戴草缏蓝礼帽,身穿不太合身的蓝色长袍马褂新郎服,喜滋滋地走在花轿前面。
快到坡顶时,抬花轿的大个子脚下一滑,单腿跪地,轿子严重向后倾斜。新娘新郎异口同声惊叫,锣鼓声瞬间停息。
“大个子,给我挺住!”新郎话音未落,从轿子里飘出一块红绸缎——这是新郎花去五斗大米的钱,从布行买来的一条红围巾。新娘戴上红围巾后,把娇羞的脸蛋儿映衬得比三月桃花更胜三分。轿子里的新娘从脖子上解下围巾,爱不释手地抚弄着,那轻柔滑顺的感觉如春风、如清泉轻轻滑过她的指尖,不料……
此刻,大个子凭着多年抬轿经验,迅速用一双粗蛮有力的手将轿子横杠托起,顽强地站稳,避免了新娘从轿子里栽出来。红围巾飘飘悠悠落进了坡下的小溪。新郎一声不吭地向坡下跑,不料,被长袍绊了个趔趄,骨辘辘滚进小溪,不偏不倚压在红围巾上……
当我开着轿车行驶在自己捐资二十余万的村建水泥路上时,情不自禁又想起这滑稽的一幕。
“唉!新娘子的奶奶说犯大忌了,祖祖辈辈都要受穷,永远别想翻身。”新郎——我爷爷讲完这个真实故事时总是哀声叹气。
“爸,老家又没人住,还不如直接去浩文家。”刘柳儿边说边抓拍车窗外风景。
我回过神来:“先回老家看看,回城后也好向你奶奶有个交待。”
郑浩文是柳儿返回县一中读高中时的同学。俩人被省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后双双坠入爱河,准备步入婚姻殿堂。可是,浩文的母亲竟然甩出一句“高攀不上”为借口,竭力反对他们的结合。我们经不住宝贝女儿的软磨硬泡,于是驱车前往郑家村和亲家当面商谈。一切程序都倒过来了嘛!我摇头苦笑。
水泥路在两旁阔叶常绿树木簇拥下,如一条刚劲的乌龙冲破黄土坡向刘家村延伸;蜿蜒曲折的小路、小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大片墨绿色柑橘林,以及石块铺砌而成、绿树掩映、白鹭栖息的小渠……构成了一道生态平衡的田园风光。
曾经的小路和现在的水泥路交汇处有一棵古樟树。远远望去,它像个历经沧桑的老者,躬着斑驳的身躯。
我走下车,虔诚地抚摸着樟树。二十多年前,我用小刀在树干上刻下的“夏莲我爱你”,字迹虽然已经模糊,但夏莲青春靓丽的形象,始终珍藏在心中最隐秘的角落。
夏莲是邻村一位女孩。
那时民间剧团如雨后春笋。她在村办剧团饰演小旦,歌喉甜润清越;台步轻盈柔美;眼神妩媚动人。因为夏莲,我成了一个戏迷。在一次乡村巡演中,夏莲在后台遭遇几个年轻人调戏,我因帮戏团的人驱逐这帮无赖挨了几拳。从此,我和夏莲两颗心碰撞出了火花。
“刘家富,发啥神经?我可不想陪你多愁善感。”妻子从车里探出头。
我轻叹一声离开樟树,然后在老家那幢新颖别致的楼房里外转了一圈,又去早逝的父亲坟墓前祭拜之后,驱车向浩文家而去。
前面是个三叉口,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地方。
春雨,如烟似雾。那是夏莲母亲向我家索取彩礼期限的最后一天下午。
狭窄的机耕道被来往的车辆行人搅成一锅粥。
我怀揣着一千六百元彩礼,心急火燎地骑着“哐哐”叫的自行车,在三叉口拐弯的地方,车轮陷进烂泥中,车子喝醉了酒似地摇摆着。我用力蹬着车,链条不争气地脱落。“啪嗒”一声,我与倒霉的车子一道跌进旁边的稻田里。
我像个从泥土里挖出来的猿猴,掮着自行车,踩着“叭叭”响的烂泥,踉踉跄跄向夏莲家奔去。
夏莲,你一定要等我……我心里不停地呼唤。
“呱,呱——”前面驶来一台崭新的拖拉机。它旁若无人轰鸣着擦肩而过,溅起的泥浆给我涂了个大花脸。
啊!红围巾!我用袖子拭去眼角上的泥水,再仔细一瞧驾驶室。我的天!戴红围巾的果然是日思夜想的夏莲——那红围巾是我送给夏莲的定情物。
夏莲坐在司机——村主任的儿子身边,惊异地瞅了路旁呆若木鸡的我一眼,立刻低下头,白嫩的脸刷地升腾起两瓣红霞,极像夏日莲花。
我扔掉车子,发疯似地追赶拖拉机,直至精疲力竭而倒下。
失魂落魄的我爬起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面额不一的钞票向拖拉机抛去。钞票散落,漫天飞舞。
“哈哈……”我狂笑着,雨水伴着泪滴流入口中,苦涩涩的。想想前不久在三叉口和夏莲约会,商量着私奔去沿海地区打工的事;如何对付村主任儿子向夏莲求婚的事;如何让夏莲捧着农药瓶子向父母大叫非刘家富不嫁的事……这一切让我恍然如梦!
“家富,你这个穷光蛋,认命吧!哈哈……”天际处似乎飘来得意的笑声。
“不——”谁的声音振聋发聩?难道是春风春雨?
我颤抖着手,把那卖牛和亲戚凑来的钱拾起来。
春光正好。我携着粘满烂泥的钱,踏上了经商之路……
“柳儿,我妈听说你们要来,午饭没弄就不见影儿了,家里只有残废的老爸,我有点晕。”浩文打来电话,柳儿开通了免提。
“你爸咋回事?”
“早在十多年前,我爸在石窟里用拖拉机拉石头发生车祸,两腿致残了。唉!”
“浩,我爸妈是个明白人,从来就没有嫌弃过你们。你咋不向你妈解释清楚呢?”
“我详细介绍了你家情况,可是越说我妈的脸色就越不好看。”
嘿嘿!我家又没有麻疯病。我窃笑着。
轿车驶近郑家村的时候,一个女人向村外走来,脖子上一抹红色特别惹眼。
我的目光在女人清瘦洁白的脸庞上聚焦,心律也随着女人靠近而渐渐加速。
距女人不到十米的时候,我下了车。
“妈,妈——”浩文在村口呼唤。
“夏莲!”我失声惊呼。
女人身子一颤,立刻像中了定身法,陈旧的红围巾在胸前飘荡。
四目相对,时空静止,唯有春风拂过彼此躁热的脸颊。
夏莲咬紧下唇,仰起了脸,眼窝潮湿。
“亲家母,你太客气了,跑这么远迎接咱们。”妻子落落大方地走下车,满脸堆笑。
阳光明媚,照耀着每寸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