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秋风起(小说)
一
八年以后,某些曾经的情景在晓原脑海里死活不肯离去,许多浮生往事都拥挤在这天下午茶的慢时光里,思绪在当年迅疾的秋风里寂静无声地穿过……
进入十月,北方的天气已开始微凉,各种落叶如疲惫的繁星纷纷陨落,抛洒了一地触目惊心的秋凉。此时的秋意就特别张扬和明显,人们都不敢大意,该添的衣服都拿出来晾晒整理,以防天有不测风云时,让有备无患成为能从容应对的切实保障。
晓原曾记得在一个特殊的年份,十月的初秋甚至都有了初冬的寒冷,让敏感还晓得利害的人们都早早地穿上厚毛衣,尽管还是冻得发抖,但至少比那些固执的人们幸福一些。那些认死理还因循守旧的人们大多都感冒了,发烧、头痛,还四肢无力,亲手造成了记忆犹新的心痛往事。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其实是一个生存教化,是让人们牢记居安思危的好处,遇到疑惑的事情,不可掉以轻心。因此,每年进入十月,晓原就特别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地不断查看当天的天气预报,以保家人们都能平安随秋入冬。
那年的初秋属于比较正常的年份,在有风的日子里,蓝天就显得特别高,还特别清亮,站在空旷的街角,可以望到很远很远,让人们记起了自己这个城市的东西两头还有山。行路的人们一边走一边还可以随意地极目远眺,天际处浅灰蓝色的山形轮廓就分外清晰地映入眼帘,一种朗朗乾坤的肆意畅想就出现在眼前的幻觉里,让人迷糊。其实,风在历史上的许多时候,仿佛就是人们心头的一个救世主,人间所有的疑难杂事,只要有风,就能化解——风能够摧枯拉朽,风也可以春风化雨。但目前的秋风至少能暂时吹散人们心头的阴霾。
不仅如此,有风的秋景,云也特别像云,一朵一朵地在高空慢慢移动,好像复活了的圣洁无暇的云精灵慢跑。人们估计这些精灵们在灰霾的日子里躲在山背后悲愤地怯怯蛰伏,在这个有风的日子里疑惑是惊蛰到了,就像满地的爬虫一样,都争先恐后地出来放风,尽管秋风其凉。
走在路上的人们在这个季节遇到风,不免都会抬起头来观天望景——这难得的秋光秋意,让岁月增添的感觉瞬间浮现在眼角。还残存一点诗情画意的人们,心中的伤秋心结也会在这种奇异的景象里陡然跳出,用自认唯美的诗句试图给世人们一个个怅然的特意提醒,一年又快过去了——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天凉好个秋。
八年前十月初的一个清晨,晓原斜背着一个单肩黑色牛皮包,踩着金黄残败的落叶,孤身一人站在离家门口不远的十字路口打电话,他在联系前来接他去C市的人,那辆要拉他去的车就停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为了弄清楚到底在十字路口的哪一端,晓原和司机不断地用电话沟通,到底是在东北角还是西北角,费了十几分钟才找到那辆灰色的车。从这个简单事例可以看出,有时人们的方向感还需要古老的方法来辨别,就是用标志性的建筑或其它实物的证明来基本确定。因为在没风的日子里,天空浑浊,看不清日出的位置,让外地来的司机找不到思维深处的东西南北。
二
前几天晓原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居然是从C市打来的,让晓原一时蒙了头,时空着实错乱了好一阵,接电话的同时晓原一直在清理思路,慢慢大致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原来是朋友邀请他去他们那里参加一个城市文化研讨会。明年那个城市就是建城两千五百年了,必须要有一个大型纪念活动与之响亮地映衬,特别邀请一些专家学者共商大计,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供领导参考就是一个先决程序。先开一个城市文化发展研讨会是纪念活动的惯例和前奏,就是拿个大致的活动方案,定个调调,搭个框架,以后再逐步完善。
晓原听朋友这一番话不像是虚言托词,心中不免有点诧异,头更蒙了,就在电话里对朋友表白地说:“我算什么专家学者,邀请我作为嘉宾,参与这么大的事,是不是搞错了。”
“没事的。”对方在电话里像那年一样笑着说。“我看你就是一个专家,有些事情要靠你来帮忙出主意的,这里事情可多呢,你来了就知道了。”朋友还是那熟悉的口吻,熟悉的腔调,熟悉的音韵,一下子把晓原拉回到那年闷热的日子里。
晓原犹豫了一下问道:“去几天啊?”
“就三四天。”对方答道。
朋友继续说:“来吧,这次的劳务费不会亏待你,秋天了,出来转转,散散心,朋友们聚聚也好,咱们有一年多没见面了吧。”
一听这个,晓原心里咯噔一下,“你们每天有多少朋友可以聚啊,还在乎我这一个……劳务费给多少啊?”晓原问。
“你说多少合适呢?”
“这也没个标准,三四天倒是时间不长,我觉得至少不能低于去年的标准吧。”
“去年是啥标准呢?”
“就是咱们去年做那个宣传片给的稿酬。”
朋友嘿嘿笑了,“去年的事我也记不清了,这样吧,你说个数字。”
晓原随口报出个四位数,朋友一听就拍了板,“行,就是它。”
放下电话,晓原心里美滋滋的,去看看吧,民以食为天嘛。
三
在电话里约定的时间地点上了专车,包括来接人的司机,一行五个男人专程直奔那座二百里外的中型城市。
与晓原同行的共有三人,据朋友说都有省级文化专家的背景,属于清流型的学者类别。晓原心中暗暗思忖,这些人应该具有深厚的文化质感,需要自己有一些文化人的模样与之相呼应,才能有一起去参加这次有关文化活动的格调。但晓原还是有点失望和悲凉,一些官本位的妖气在身边慢慢冒了出来,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反复细腻地萦绕。
车上最大的官似乎是某文史杂志社社长兼本省文化学会会长,这是晓原看出来的,因为一路上其他两个人不仅在言词里特意恭维讨好他,在面容和脸型上也能看出来都有十分过分的谦谦君子相,晓原忽然发现自己在生理上骤起了一种秋凉的反应,浑身痒痒。另一个人的官衔可能比会长小一级,是地方志研究会秘书长,还有一个至今晓原弄不清楚他是哪个单位的人,反正他们三个人都互相认识,其私密程度都涉及到要帮助会长把家重新装修一下,言谈中一直用“你放心,你放心,这事你放心,我都会弄好的”这样的句式。在后来的谈话中,晓原窥探到会长可以帮助他们提高名望,比如这次参加研讨会,就是会长把他们带来的,他俩就有了省级专家学者的身份。
晓原去了那里才知道了让自己去参加研讨会的缘由,是某大学历史系的一位教授家中有事去不了,主办方的某部长想起了晓原,就极力推荐让晓原去了。晓原此时坐在车上心里却胡思乱想——估计就是为了壮声势,才让自己去凑数了。因为去年那个城市要申请国家文明卫生城市,由于申办的需要,特邀晓原去拍摄过那个城市的宣传片。现在那些人想起来晓原了,觉得晓原像个有文化的人,就打电话邀请了晓原和省里的三个专家学者一起去参加他们那个城市文化发展的研讨会,大致情况也许就是这样。
坐在车上,晓原的思绪没有马放南山,在平静的外表下心底还在继续翻腾,他也由此切实悟到了一些现实中的人事状况,比如此次让自己去参加这样的研讨会,纯属是偶然性质,并不是应该或者是必然。但人世间许多事情并不都是这样吊诡难辨,在没法讲清道理的背后,还有许多深层次的缘由。晓原其实是和这座城市有四十多年的渊源关系,自从当了记者后,曾跑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就是为了那份乡恋,让那块土地上的一花一草、一食一饭都充满深情地出现在他的镜头里,因此,晓原也成了当地的名人,那里有大事时或许也会想起他,比如这次。
尽管参加这样的会议晓原还是第一次,但还是蛮有收获的,事后晓原懂得了开这种会的要点,也是一种特殊的人生历练。开这样的会,也是他的最后一次,以后给再多的钱晓原也不想去了,这里面的纤巧,需诸位看官细细往下品读。
四
面包车在高速路上沙沙地疾驰,很有前进感,让人觉得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有了现实中的印证,人们都在和时间赛跑,许多事情都跑到了时间的前头,还让时间超过了光速,把他的广义相对论变幻成为实际生活中的夺目光环,让超级的想象沦为超级的灾难,许多事情在筋疲力尽地煽情后又回到了原点,让时光有倒流的幻觉。晓原在爱因斯坦的感召下,总觉得地球上的时间漫长难熬,神情不免怠倦起来,好像这是一次没有终点的星际旅途,让人毫无希望。晓原心里暗暗赌咒,如果有人要问什么是显圣?什么是奇迹?那爱因斯坦此时在车里复活就应该是显圣,他要不被自己相对论的升级版气死就是奇迹。
坐在后排靠窗位置上的晓原,眼睛半睁半闭地随意扫描着有限的空间,再依次聆听车内各种杂乱的声音,脑子里将其中有用的信息快速地分析着,再用平日里积攒的生活经验上下左右比照,最后根据书本里的伟大教诲,拼接出一个个熟悉的人情事理轮廓,来对照并摸摸这三个人喷张的经脉,看看是不是和晓原一样,像个普通地球人。
那个会长也是靠窗坐着,这是一种理想人生中的必然,因为人们都想坐在窗口,就是想顺便看看沿途的风景,或许在紧急情况下也便于逃生。现今在高铁上霸座的男女牛人,大多也是出于这个正当理由,这是永远也无法替换的人之本性和本能,除非人类这个物种灭绝。
会长的年龄从晓原的角度反复看就像是五十九岁,脸色比微黑还黑一点,干瘦的脸上有些长短不一的竖纹,一看就是那种极具个性的脸型,遇事有死缠烂打不屈不挠的特性,这类人晓原见过,应对的最好方法就是与之少说话为妙。此时的会长手里拿着一本线装书歪着头依在车窗边深情地看着,有很专注的眼神。在他的前面坐的是一个中年偏上的壮实男人,大概也有五十出头了,就是让晓原至今也弄不清楚他是哪个单位的那个人,只见他拿着廉价的智能手机饶有兴致地读电子版的书,很时尚很乖巧的样子,但恰好能让自己的一种高科技生活骄傲地外示。但晓原觉得他是在摆一个流行的造型,就像模范人物等着让摄影师给他拍照一样,有点摆拍的姿势。地方志研究会的秘书长个子高,嗓门大,看起来和会长的年龄差不多,也是黑黢黢的脸,比会长壮硕得多,晓原怎么看他也不像个文化人,倒像个装修公司的工头一样,那眼神里有一种小聪明式的狡诈忽闪忽闪。
这个类似工头一样的人紧挨着会长坐着,不断地用夹杂地方语调的普通话和会长说话,样子很亲热,一会儿提起某个协会主席,一会儿说起某件文化界的大事,好像知道很多有关文化方面的机密要事,不是一般等闲之人。但晓原感觉他俩是在唱双簧,在一唱一和的意蕴里,体现出了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古老情致。会长一边听,一边呵呵呵地笑,然后用纯正的地方语拉长声调慢条斯理地说:他那个人呀,怎么,怎么……脑子不够用。那个老崔啊,嗨!那件事没弄好,干得不漂亮,没有把职位升上去,还得罪了不少人。说这些话时,一副拉家常的闲淡语式,但眼睛还能不离线装书,很有持久的定力,让人觉得此人更不是凡人,简直就是前朝宰相的邻居一样,肚子里有货,见过大世面。
五
这三个人对晓原还好,主动询问了晓原的工作单位等其它事宜,谨慎地聊了几句外交辞令,就又回到他们的话题上去了,像是三个外交官在镜头前作势闲聊,腔调里少了一点人间烟火。晓原一会儿闭目养神,耳中听听他们的对话,一会儿看看窗外的风景,想想在这条路上能记起的曾经往事,许多泛黄的画面就像是集市庙会上的拉洋片西湖景一样,一张叠一张地在他脑子里快速闪现,那些场景就像走马灯似的转啊转啊,不肯停歇……
在还没有修建起这条高速公路前,连接两市的三级公路是盘山道,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路边或是沟壑,或是荒地,或是土崖,或是杂乱的民房,满眼是灰蒙蒙的时代风情。在一个较热闹的小镇打尖吃饭时,还能看到一个常年在此游荡的精神病人,身上挂满了特定时代的特殊印记,不断地拦截过往的车辆。人们说,总有一天这个人会被汽车轧死,果然,这个预言后来被证实了。在这条路上走,总会看到歪在路旁的损毁车辆,都成了当地的一景,很有地标感。一次路过某小镇时,居然看到离奇的车祸现场和被车载钢筋挤压成充气橡皮人一样的黑色死尸,那个恐怖景象至今在晓原的脑海里抹不去,都成了那时代记忆里挥之不去的暗色成分。那些年的车祸一般都是发生在小镇上,因为人多就万般杂乱,许多路人还都在马路中间走,汽车按喇叭,那些人回头看看,还面露不满的眼神,司机也就不敢再高调催促了,只能看着强势挡道的人慢慢地拐到路边,才能把车开过去。那年头是汽车给人让道。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汽车少,好一点的大轿车都在市里跑公交,那是城市的门面。跑长途的轿车都破破烂烂,缝缝补补,走起来嘎吱嘎吱响,就像一头带病耕地的老牛。车破不说,还走风漏气,冬天把人冻得要死。用现在的车辆保养标准来看,那时的长途客车几乎都属于报废车。坐在当年的长途客车上,左摇右晃,颠簸弹跳,真怕在路途上汽车散了架,晓原回想起自己的人生过往,觉得自己就和这破旧的汽车一样,成了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