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把酒倒满(短篇小说)
快六点了,服务员来问,可以上菜了吗?
胡韵扫了一圈在座的,表情尴尬。真该死,讲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怎么还没到的呢!在座的没人答话,只是对她笑笑,不出声的那种笑。人家能说什么呢,人怎么还没到,你都不晓得,那还有谁能晓得?
服务员就站在门上,焦急地等着胡韵回话。都知道这个点,饭店里最忙呢。服务员只盯着胡韵看,虽然只能看到胡韵的后背,但整圈人只有胡韵是站着的,经验告诉她,这女人是今晚这桌客人的东家,只有她的吩咐才是有效的。
胡韵说,从羊头山到这里,再慢,也就十来分钟吧!
大家还是只看她说,不搭腔。她说,打我电话说他马上来,马上来,到现在,都半个钟头了嗳。
还是没人搭腔。这腔人家没法搭。除了娅萍见过胡韵说的他,其他人都没见过他。
胡韵虽然是对着大家说话,但大家觉得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阿明说,他开车来还是走路来?
呵,怎么可能开车,要开车他就不会来了,来了不能喝酒,他还来个屁。
额,那他走路像只蜗牛。阿明觉得场面有点尴尬,就说玩笑话。大家是笑了。阿坤还附和着说,那蜗牛就是爬也应该爬到这里了。大家又笑了,笑声像咳嗽。这笑八成是假的,假装好笑。阿明也知道说的笑话不好笑,阿坤也知道他的附和话也不好笑。但有人调气氛,总比一个个傻呆呆坐着等好。
桌子正上方挂着一盏八叶灯,叶面凹槽向上,里面装着小灯,小柿子那么大。有三只小灯坏了,没亮。灯叶上积满灰尘,把白色灯光过滤成橘黄色,最后投射出来的光,像是女人用过期粉底,给所有的东西,桌、墙、人,涂上一层,所有物件都模糊不清,人的表情也模糊不清。
那,胡韵扫了一圈众人,手一挥,那就,先上菜,不管他了,爱来不来,不来拉倒。
好!服务员像得了皇上口谕,迅速离开!
就是嘛,菜先上着,大家吃慢点,有什么关系!阿明知道先吃,不礼貌。不过这个等人,实在是磨人!印象里,平常和朋友聚餐,只要大部分人到了,就开吃,不用客气。来迟了的,还要被罚酒!这有些好玩的,不用等人先吃,还可以名正言顺罚迟到的。老辈的那种必须等的传统,到现在,完全颠覆了!而迟到了的,拂了大家的意,是真心抱歉,甘愿认罚。
有一人拿起筷子,猛戳洁具塑料真空包装,便“啪”一声响,似气球爆了的声音,其他人也跟着戳,桌子上便连续响。
第一道是大白瓷盆装的,酒酿莲子羹,液体透明胶状,白色的小莲子和已发酵透的小米粒点缀,蝌蚪似的蛋清花飘浮,小葱粒陪衬,极诱惑人。酒酿莲子羹随着转盘,在大家面前虚晃一招,回到了起点。没人去动它。陆续又上了千岛湖大鱼头豆腐、铁板牛柳、啤酒鸭、醉虾、梅干菜锅巴、干锅卷心菜、干锅肥肠、鸭煲、羊锅锅,这些菜摆成一圈,不断在桌子上转圈圈。还是没人动筷子,都把纸杯里的茶喝到只剩茶渣渣了。
阿明后悔来吃这顿饭。电话里答应胡韵,挂上电话,就后悔了。
每次酒醒后就后悔。喝时痛快,过后遭罪。有时到第二天醒来时还吐,苦胆水都吐出来,就后悔,就发誓以后要减少喝酒的次数,发誓说即便无可奈何喝了,也要悠着点。结果,别人一叫,忍不住就答应,一喝就控不了,又喝醉,又吐,又难受一整天,又发誓,如此反复。
今天的后悔,是真的后悔。现在要是有理由,比如接到家急电话,父母急病什么的,或是小孩学校老师的急电什么的,他会毫不犹豫地离开,对,毫不犹豫。这毫不犹豫背后的原因,他想,应该是和陌生人有关。平常和胡韵他们聚餐,来的都是同学,阿坤、娅萍、爱民、蓉蓉……等等。
江南和西南有些地区习惯就是不一样。西南阿明呆过一段时间,晓得他们的同学聚餐,必须要带上老婆孩子,或者必须要带上老公孩子,否则会被人瞧不起。一次两次,都是独个儿赴约,第三次就没人约你了。说,总是独个儿,说明娶不到媳妇,或嫁不到老公,说明你人品有问题,要是有媳妇老公孩子却不带来,说明夫妻关系不和,还是人品有问题。到江南,这不是就反了嘛。错,应该是西南人反了。在江南,同学聚个餐,谁带上老公老婆来试试?一次,两次,第三次绝对没人会约你了。原因嘛很简单,同学嘛,无话不谈无话不说,说说黄段子啥也可以,起哄起哄男女同学曾经的暗恋,可以畅想畅想暗恋以后,那将来应该如何如何。都人到中年了,挑逗挑逗,媚来眼去,玩玩暧昧,个中滋味,谁玩谁知道。得,冷不丁冒出个老公老婆来,那些可遇不可求的感觉,没了,谁敢玩?气氛都没了,以后谁还敢约你哦。
胡韵电话里说,今晚吃饭要交给你个任务,一定要完成,完成不了以后就不请你吃饭了!
啥任务?
任务简单,今晚把一个人放倒就成!
哦,酒量大不?
不大,和你差不多。
晕,啥意思啊,那他倒我不也倒了!阿明心里嘀咕。
见阿明不语,胡韵加了一句,放心,又不是要你一个人跟他喝,还有阿坤,还有新新,三个对付一个都对付不了,那以后你也不用喝酒了。
这还差不多。他想。
学校毕业后,起码二十年里,阿明没见过胡韵,也没人在他面前提起过胡韵,这人在他生活中就像根本没出现过一样。三年前的一个晚上,夏天,他想去江边走走。江水冷,到晚上江边就很凉快。晚饭后,不管有事没事,小城人就涌到江边。阿明有些日子没到江边了,就突然想走一走。去得比较迟,江边人已少去一大半。有人喊他,一看,同学娅萍。娅萍屁股后面有个女人说,你眼睛生得那么大,只看得见娅萍就看不见我?阿明忙说不会的不会的。仔细辨认。路灯挂得高,到地面光已经很弱了,这女人偏又站在凉亭里,凉亭里没灯,亮里看黑,模糊不清。阿明一时报不出名,这女人就一遍一遍说,再要死了再要死了,是不是娅萍漂亮我丑就不记得我了!搞得阿明只管挠头。最后还是娅萍说了是胡韵。亮里看暗,时间久了,阿明就看出胡韵脸的轮廓了。脸还是圆圆的。读书时阿明对胡韵就这个印象。胡韵长着张娃娃脸,很安静,只跟同桌的娅萍有来往,从来不和其他同学交往。在阿明心里,胡韵是个谜。暗里经常偷偷看几眼,这就算是同学三年里俩人的所有交往了。
人和人的交往很奇怪,要么从来见不着对方,一次见着了,就三天两头会见着。阿明和胡韵就是这种情况。说样子,胡韵的确没啥大变化,圆圆的脸,圆圆的眼。有一点小变化,年纪大了,中年妇女了,有四十多岁了。十几岁到四十几岁,一眼就能看出,但为啥一见着就能看出有四十几岁,变化在啥地方,阿明又说不清楚。胡韵常常约阿明吃饭。有时阿明也返请胡韵。每次吃饭聚一起的都是几个同学,娅萍、阿坤、新新、阿明、琴琴……只不过可能今天少了这个,下次或少了那个,当然是有什么事来不了了。
常在一起吃饭,阿明就知道了胡韵酒量很大。胡韵只喝白酒,或者红酒,不喝啤酒。阿明觉得酒量不如胡韵,十次里面有八次都是阿明醉的。阿明从来没见过胡韵喝醉,最多是喝到有点高兴,话有点多,脸有点红,还更爱劝酒。胡韵劝酒一套一套的,阿明都觉得她劝酒的本事,已经职业化了。果然,胡韵是做销售的,卖铁皮石斛那一类高档货。那客户要么就是有些钱的,要么就是有些权的。这类东西价格高,利润也高,但也不是那么容易赚,经常要陪客户喝喝酒唱唱歌什么的。阿明想,胡韵的劝酒功,大酒量,应该就是陪客户陪出来的吧。
后来的两年,阿明就不请胡韵了。不是他抠门,是实在穷。他呆的小厂倒闭了,当然就失业了。阿明文化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又上了年纪,很难找到工作了。偶尔打打零工,还不够养活自己的,没办法,舔着厚脸问老爹老娘要点。要钱时,总会得到几声叹气作为额外的赠送。
没钱请客,胡韵情绪却不受影响,照样三天两头请他。他习惯了胡韵请喝酒,只要相约,他准去,不去就觉得对不起人家了。只不过,这次,和平常有小小的不一样,带着点任务,他心里就打鼓了。
大家觉得眼前一黑,像是光柱被大物挡了一下。进来了个人。进门时觉得门框太低,于是勾勾头。
这人长得黑,常年在外奔波常常日晒雨淋风吹的那种,皮肤粗糙,仿佛洗不干净。寸头方脸宽肩厚背,一举一动带着风。他进来什么话也不说,微微点下头,算是招呼了,然后就在胡韵旁边的空位坐下,提起筷子,猛戳一下,发出响亮的一声爆。撕塑料薄膜,摊开盘、瓷杯、玻璃酒杯、瓷碗,叮呤哐啷一通响。
胡韵站起身,转向门,响亮地喊,服务员!
胡韵点了四瓶小糊涂仙,两瓶干红。今天男人们先一人一瓶白的,我们女人今天喝红的。她先在身边男人面前放上一瓶,其它的放在转盘上,转动转盘,酒转到阿明他们面前时,她手指一按盘面,停了,阿明、阿坤、新新,乖乖地将自己的名份拿下,启瓶,自己满上。
可能是心里窝着歪腻,影响到了食欲。今天的菜阿明没尝出什么味来,每道菜象征性地来点尝尝,注意力都在酒上。开吃没几分钟,阿明就提起杯子,对着还在埋头猛吃的陌生男人说,喝一口?
陌生男人就坐在阿明的左边个位置,阿坤在阿明的右边位置,阿坤的右边是新新。陌生男人没听见,也没看见阿明伸到他面前的酒杯,他在认真地剔着一只大鱼头,把鱼头扳成两瓣,用筷子一捅鱼眼,鱼眼珠就挂了出来,一夹,进嘴了,又捅另一只鱼眼。胡韵右胳膊踫了踫他,嗳嗳,我同学敬你酒呢,你吃那么急干嘛,又没人跟你抢。
男人抬头看见了面前悬着的酒杯,嗯嗯嗯嗯,应着,提杯就碰。阿明说,来一大口?
好,一大口。他应着,真就一大口。三两的酒杯,他一大口,杯中酒浅了一半。喝完,他继续吃菜。阿明只好也跟着一大口,皱了下眉,咽下,一看杯,还有一大半,他又补喝了一口,再看,差不多剩半杯,才放下。这些,阿坤看在眼里,隔了几分钟,也学着阿明的样,和男人喝了半杯。阿坤才半杯,那男人就是一杯下肚了。阿明此时心里矛盾着,现在就给他倒酒呢,还是要等阿坤新新他们这杯喝完了再倒呢?胡韵隔空白了阿明一眼,指了指那只空杯。酒桌上怎么能让人空杯呢,阿明,替他把酒满上。阿明连忙起身倒酒,男人抬眼怼了下阿明,什么也没说,不拦,随阿明替他把酒倒满。胡韵说,阿明你就坐他身边,帮我照顾好,把酒喝高兴来。
好的好的。除了答应,阿明还能说什么呢。
过几分钟,新新也学阿坤,敬了男人半杯。阿明盘算着,要间隔多久敬才算比较自然,敬人家太密,那意图太明显,间隔过疏,看这人喝酒的德性,身体里化解酒精的酶储量肯定大,化解得快,那边喝边解,怎能灌得倒他?阿明最后把敬酒间隔时间固定在十分钟左右。阿坤和新新,难得如此心领神会,跟着这个节奏。至后,胡韵似乎不再关注男人这边的喝酒了,和娅萍琴琴三人,小声说话,时不时捂嘴窃笑,偶尔提起高脚杯,在面前微微晃几圈,让里面的红色液体,春心荡漾,然后小小抿上一口。和平常的表现,判若两人。平常胡韵总是第一个站起来劝酒,劝的第一个对象,必定是阿明。啊哟喂阿明哎,都酒过半场了你怎么才喝那么一点点?是的,阿明喝酒不快,也不敢快,他不适应快酒,所以在还没人劝酒的前半场,能省则省,省着喝。阿明就会说,我酒量小,你又不是不晓得,我喝那么快,那早醉了,醉了谁陪你喝哇!
切!别辩嘴,我还不晓得你,是没有美女服侍你喝你才喝不下哇!这些对话都成喝酒气氛高潮前的必备套路了。这时的阿明就会嘿嘿嘿嘿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胡韵就问,这里在座的美女,你看中哪一个?阿明会说,都是美女都是美女,都看中就怕美女看不中我。胡韵就站起来,好,那我就当自己是个美女敬你一杯,来,把酒倒满,干了。
一杯白酒下肚,身体里便腾起一股热浪,像干涸的泥土,猛被扑上一盆水,扬起团团尘埃,人就有点晕乎乎了,周围嘈杂的声音,逐渐远去,四周的景物,涟漪般剥离,隐去,目光所及,只有胡韵,以及她周身散发出的气息,迷雾般涌来,将他包裹。
来,再把酒倒满。胡韵绝不会让阿明的空杯多呆几分钟的。
阿明会摇晃着手说,不行了不行了,我喝不下那么多。笑眯眯的,却不阻拦胡韵的倒酒。心里想,反正晕乎了,大不了更晕乎点而已。当然,胡韵不来敬,他是不会主动喝那酒的。
胡韵说,酒都倒起来了,喝。
喝不下。
真喝不下?
真喝不下。
那我们交杯一下能喝下不?
阿明就不说啥了,只傻笑。所有人就喊,交一个,交一个。喊到激动处,纷纷站立,又喊又鼓掌又吹哨子,像粉丝盼着心中偶像的出现,就等着那激动人心的一刻。阿明就反问,那,咱俩,真交一个?
交,当然交。
然后双双站起,四目相对,脸和脸越吸越近,近到阿明都能看见胡韵那眼如湖,湖中倒映出自已英朗的容颜,近到能看见胡韵双颊若樱桃皮,薄薄的。粉嫩的肌肤,仿佛一吹即破。近到胡韵能分清阿明的每一根眉毛,那眉毛根根倔强,昂首,排版整齐,近到能看清粒粒胡茬伏于凹坑,欲破土而出状。
但这样的故事写的人多,并不是这小说的亮点。亮点是,妖妖的写法,集中笔墨,用一两个人物一两个场景及很短的时间内把故事展现完毕,这就异常丰满,这是亮点。
男人(女人的老公)主动来参加胡韵的饭局,还豪迈地喝酒,给足了胡韵面子,其实是给胡韵一个机会。可惜她会错意了,尤其是大醉之后,很危险的,可同床了多年的女人却狠毒,不理不睬不说,还当面与其他男人狂喝狂舞,所以,她把自己的男人推出婚姻之门去了。其他女人来了,擦干净男人,给他面子。扶他起来,给男人尊严,带他出去(也许去医院),确保他安全。最后女人那一眼,是一种鄙视:你们这一群猪狗不如的人!
小说的韵味就出来了!

点醒婚姻中人,以资借鉴,或反省。
小说很有意蕴,构思也巧妙,特别是结尾,是个亮点,也是小说的高潮。
欣赏学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