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高今天又要离开家，他哭丧着脸，走出门老远还回头一望再望，并频频向老保姆招手。
　　 县里派他到海南开研讨会，作为主抓业务的第一副县长，他不得不经常出差。临行前，他为妻子备好一切生活用品，还检查一遍妻子平常所需药品，并三番五次地嘱托老保姆要好好照顾妻子，不耐其烦地强调别忘记吃药——这十几年妻子是在药的保驾下才得以延续生命的。老保姆虽然记忆力不太好，但对他嘱托的事情早已耳熟能详、烂熟于心了。
　　 海口，一下飞机，扑面而来的海风夹带着无限的清爽和快意，高副县顿感心旷神怡，他想象自己已经徜徉在无际的碧海中，融化在辽阔的蓝天里了，那颗被憋闷良久的心像插上了翅膀的雄鹰，腾上了九霄。远离家庭和单位之后，有的男人就像一头负重的驴卸载后瞬间就变成了一匹飘逸的驹。
　　 第一天，研讨“金融风险管控”。上午，一个个领导轮番上阵致辞，洋洋洒洒，接着会议承办人反复论述会议的重要性、及时性和前瞻性，后来主持人收录与会者提交的大量论文，并很有耐心地宣读作者的名字、官衔和单位，直到中午散会。下午，请金融专家作报告，他们的观点高副县听好几遍了，网上也不乏类似的文章，有些俏皮的段子他都能背诵。昨天晚上他和老相识折腾了一夜，今天头自然有些沉重，昏昏欲睡的他拿着笔和本子准备记点什么，可只写了六个字：金融风险管控。
　　 回到宾馆，他下载并打印了类似的文章，厚厚的一沓，夹在笔记本中，作为回去汇报的底稿。
　　 后面三天，尽是参观考察，主要到风景名胜区。一路走来，高副县兴致勃勃，平时迟缓的他步履突然矫健起来，肥硕的身体轻盈了许多，两眼炯炯，满面红光，朝气蓬勃得不亚于年轻人。其实这些地方他都来过好几趟了，既有借开会的机会，也有随本县企业家组织的“考察团”——团长每次自然都是他高副县。秘书小荆年纪轻轻却成了高副县的累赘，一路上屁颠屁颠的老落后，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的怂样让高副县只撇嘴。高副县慨叹现在的年轻人没有红军吃苦耐劳的长征精神了，身体虚得像一团棉花。小荆也纳闷：高副县平常只要坐在办公桌前，就让我给他把门关好，守住门不准别人进，他靠在老板椅里一分钟就可以进入梦乡。怎么也不能想象他每次只要一出门就判若两人，如此年轻态！
　　
　　 二
　　 回来后，老高做汇报，稿子他自己一挥而就，不让秘书小荆代劳。秘书代劳会显得他不够专业，不够严谨，不够有思辨力，并且秘书代写的东西太“格式化”，没有新意。在这方面，干过十年秘书的他经验丰富，晚上，他坐下来耐心地从网上查阅有关信息之后，把有用的部分补充到带回来的底稿中，并尽情发挥个人的想象，添点油加些醋，最后就揉合成了丰富多彩的演讲稿，其中不乏铿锵有力的“典故”，让听众兴致盎然，乐不可支。这样的汇报按照惯例最后一个环节都是谈个人感悟，高副县能够紧密结合本县落后的实际情况，准确地找到和先进地区的客观差距，剖析得井井有条，痛惜得声泪俱下，感慨得声嘶力竭。但从不涉及本县领导的不作为和乱作为，不涉及下属的不尽心和不努力。所以与会者都能轻轻松松听汇报，也都愿意高高兴兴地参与进来抒发自己的感想，侃侃而谈者、高谈阔论者济济一堂，一时间热火朝天，慷慨激昂，但并没有面红耳赤的争论，大家谨遵和谐与文明的底线。每次同志们都觉得高副县取得了真经，能够让人明白客观差距的客观性，而这客观性是现阶段本地区没有条件能够逾越的，所以问题只能留给后人，让“未来”去解决。
　　 老县长每次都很重视，亲自召集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参加，还吩咐把高副县的发言稿印发下去，让各个部门的负责人深入研讨。老县长还要求大家写出心得体会，然后收集起来，附在发言稿的后面，把原件陈档，复印件呈给上级领导参阅。领导们看后，认为这个县的干部在勤勤恳恳地动脑筋，在雷厉风行地想办法，在苦思冥想地找出路，于是欣然批阅“供其他县区借鉴”。
　　 高副县每次的汇报都能掀起一股全县学习的热潮，他自然成了老县长可以倚重的得力助手和可以信赖的接班人。
　　 高副县回到家，一脸疲态，但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迫不及待地跑到老婆的病榻前，嘘寒问暖，向老保姆了解他离开这几天妻子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吃喝拉撒睡一样不拉，甚而会拿起药瓶看一看里面的药少了几粒，摸摸老婆的被子有没有潮湿，闻一闻老婆的衣服有没有异味。他老婆会频频点头，憔悴的面颊上绽出盈盈的笑，说保姆很尽心，让他安心工作，少挂念家里。
　　 老高这才释然地长嘘一口气，退回客厅，燃上一支烟，悠悠地品味着烟雾的馥郁芬芳，嘴角挂上一丝窃笑。
　　 老保姆对高副县钦佩得五体投地，逢人便讲他的“家庭事迹”。于是，县政府大院里的人无人不知高副县是好丈夫，堪称典范。这个家年年被授予“五好家庭”，人们都认为名副其实。
　　
　　 三
　　 第二天上班，高副县没有坐在自己的老板椅内打盹，他两眼圆瞪，腰板挺直，似要随时随地从椅子上弹起。小荆赶忙给高副县泡了杯他最喜欢的铁观音，放到唾手可得的地方。高副县把茶杯端起来放下，放下又端起来，如此几个来回，半晌也没喝一口，茶水还溢到桌子上。小荆忙擦去，然后给高副县换了一杯热的，又小心翼翼地关上门，退到门口守候。
　　 小荆的脸阴沉着，他因高副县的忧郁而忧郁。
　　 第三天，高副县也是如此。
　　 小荆的脸更阴沉了，他因高副县的忧郁而忧郁。
　　 第四天，高副县还是如此，两眼布满血丝。
　　 小荆在门口一圈圈打转。他脑子里飞速地猜测，难道是海口的……抑或是三亚的……或者是这次……以前高副县三言两语就能摆平，这回他……
　　 小荆的脸阴沉得能挤出水来，他因高副县的忧郁而忧郁。
　　 第五天，高副县又能坐在老板椅里安然打盹了。
　　 小荆也一改忧郁，又满脸欢笑了，屋里屋外地忙乎，把高副县照顾得无微不至。
　　 高副县看到小荆这些天和他同忧同喜，知道这孩子心眼好，可以当作自己人，慢慢培养。
　　 一个月后。高副县旧病复发，情景跟前面一样，但症状更严重，眼睛瞪得更圆，脸铁青铁青的，像铁树的干。
　　 小荆的脸也铁青铁青的，他因高副县的忧郁而忧郁。
　　 又过一个月。高副县的旧病再复发，情景跟前面一样，只是症状非常严重，眼睛瞪得不仅圆，还像要射出来的两颗炮弹。县里组织的外出考察学习，他也推三阻四地不去了，人也瘦了一圈，原本肥硕的双腮下坠得似火鸡颈上的皮囊，端茶杯的手不时颤抖起来，茶水没到嘴边就撒在了身上。
　　 小荆的眯缝眼也一反常态，瞪得圆圆的，他因高副县的焦虑而焦虑。
　　 高副县的病如此反复了多次，小荆建议他去看医生，但都被他拒绝，他还要求小荆保守秘密。
　　 一年后，高副县被查，因贪腐。
　　 外面传言清正廉洁的老高为了给久病的老婆治病，才伸出了脏手，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能挽救老婆的生命——他家的老保姆是一个强有力的证明人。他真是一个有良心的暖男，这样的男人现在打着灯笼难找啊，特别是在这个离婚率节节攀升的年代，一个县干能守着瘫痪的病妇长达十几年，难能可贵。老高令人同情，让人惋惜，更叫人钦佩。大家认为虽然法网恢恢，但应该也能酌情网开一面吧。
　　 县委书记惊讶之余，指示政法部门一定要依法严查深究，务必要让本县的政治生态清正廉明。
　　
　　 四
　　 不久，老高上高中的儿子小高也进去了。一个高中生咋了？
　　 审讯中小高语惊四座：平常看爸爸那样地怜惜妈妈，妈妈也天天说爸爸对她好，我就很佩服爸爸，也为妈妈感到幸福。渐渐长大的我后来明白了一切。其实爸爸从一个农村娃被培养成党的干部后，禁不起周围人的腐蚀，蜕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妈妈被他气病了，我外公也是被他气死的……他本是一个穷学生，攀上了我外公一家后，官运亨通，等羽毛丰满了便在外面又有了新欢……成绩优异的我恼羞成怒，对上学失去了信心，十分憎恶爸爸。我开始破罐子破摔，交一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吸毒成瘾。孱弱的母亲无能力管我，虚伪的爸爸无资格管我。我的亏空越来越大，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想报复社会，当然首先报复我爸。所以，在他出差学习——其实基本是旅游的时候，我尾随其后，更加详实地掌握了他的斑斑劣迹，特别是把他淫乱的过程偷录了下来，最为完整的一次是他去年到海南出差。后来我用这些录像匿名敲诈他，他不得不乖乖地给我汇钱。在他的窟窿无法遮掩时，也就露馅了。他倍感煎熬的时刻，就是我畅饮毒品的时刻，我也在这一次次的敲诈中获得了胜利的快感，当然，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我不能自已……面对神圣的法律，面对正气凛然的法官，我知道自己错了，我对不起老师的教诲，对不起一生正直勤勉的外公，对不起孱弱又善良的母亲——为了我，她十几年来一直用微笑营造着这个家庭的“温馨”，想让我在“春暖花开”的氛围中茁壮成长。所以，我要洗心革面……
　　 当老高知道敲诈他的神秘人物是自己儿子的时候，彻底崩溃了。
　　 不久，第二副县在正县退休、第一副县身陷囹圄之后被扶正。小荆竟然没有受到第一副县的牵连，反而荣升为某局副局长了。
　　 坊间传言，给小高传递老高行动信息的正是小荆，给小荆指点套路的正是第二副县。
　　 还耳闻，出身贫寒的小荆在第二副县被扶正后开始迫不及待地追求他其貌不扬、其才不佳的女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