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床头、电视柜上没有，翻遍了书架、床下、衣柜，也没找到烟，哪怕是一支。一定有，他记得应该是有存货的。出了单元门右转，就能进入商店的后门，可无论微信、支付宝都在告诉他:别动，你要戒烟。
　　 没错，他要戒烟，只需要把家里所有的烟抽完了，再戒也不迟。可是，烟的确没了，一支也找不到，连烟屁股也找不到。甚至，从三天前起，他闭上眼就能看到烟——它就在案头、就在电脑边上，或是……睁眼看看，没有，的确没有。它就在床头、电视柜上、书架上的盒子里、床底下，衣柜中所有的衣袋，就连鞋柜中的鞋子里也找了，的确没有。看来，这烟的确得戒了。
　　 可他的精力处于一种清醒的恍惚之中，很矛盾，新奇而烦躁，实在无法集中。他戒烟戒到这个地步，仅三天，思维便已陷入世界末日。
　　 他自问，若是以死来换不吸烟呢？那还是选择吸烟吧。于是，他再次陷入没有结果的寻找，翻得地动山摇、昏天黑地。
　　 精力随着时间的失去而缓慢地消散，飘散在空气中，如同颗粒一般，每一颗都如同难得的灵感，可还是没有烟，他已无可奈何。等等，若那灵感并无生命，为何它能冲出脑海，出离体外，如同烟雾缭绕于他的眼前？若是有生命，只能说明，他的生命正在逝去。若是有了烟，这一切便不会发生，烟，才是他的生命。
　　 他就那么一边告诫自己，一边在屋里子翻弄起来。凭借仅有的一丝未曾消散的精力，他开始在厨房中寻找，在厕所中寻找，在他从未理过的橱柜中寻找；甚至在键盘缝中、鼠标下、水壶里寻找；拿来改锥打开电视机、电脑、IPAD、手机……只有电路板，没烟。于是，他想再将它们一一装回去。可他忘了该怎么装回去。没有烟，记忆也在一点点消散，从脑子里缓慢地飘散而出，如同在吞云吐雾。
　　 他开始怀疑自己得了精神方面的病症，于是，他闭上眼，想确认这一点。果然，他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一切，只有烟。
　　 每支烟都如同一个生命体，原本躺在桌儿上，却忽地直身而起，噗的一声，将自己引燃，象一个灵感的能量体一般缓缓消散，从头到脚，书写了一部人生的传奇。
　　 他不是烟，他告诫自己。
　　 儿子的电话来了：爸，分数下来了。
　　 他喜道：考了多少？
　　 三科299，数学丢了一分，全班第二。
　　 他喜出望外，好好好，这二十天没白忙，看来咱得庆祝一下，你回来，帮我带一包烟。
　　 你不是要用戒烟的钱带我去欢乐谷么？
　　 哦，我把这茬儿给忘了，那什么，指着爸爸戒烟的钱去欢乐谷，你怕是要失望了。
　　 你买烟了？
　　 有烟抽还让你带？爸爸觉得好象是病了，对了，早上我几点起的？
　　 你一直没睡，还坐在那儿发呆。
　　 ……
　　 他缓缓放下手机，把屋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就如同这不是他的家。事实也的确如此，他感觉对这个空间极度陌生，一切安好，没有乱七八糟，就更不可能地动山摇。若这些都是真的，那自己不是？！他没敢想下去。
　　 很多精神患者都会产生这种幻觉，可多半，病发不是因为戒烟。医用手电离开时，他象是看到一个黑影在自己面前，那黑影向他挥舞着短棒，他不闪不避。他清醒的认识到，若闪避，他就真成了精神病。
　　 你看看，它指向哪儿？
　　 上面。
　　 这是什么颜色？
　　 他想说黑色，可他闭了嘴，勉强向黑影看了一眼。黑影没变成别的什么，还是黑影。他想要一支烟，甚至，他想说，只要有一支烟，一切都正常了。可他张不开这个口，他不知要了烟之后，还会附赠什么病症大礼包。他已经处于什么都信也必须信有病乱投医的年纪了，只是，那黑影誓要得到一个答案一般，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闭上眼，那个图案在他的脑海里变了七八种颜色。最终，他看清了，他确认那是绿色，CSS的代码是#00FF004。只有绿色的灰度层级才会是这样。没错，他脱口而出：绿色。
　　 回家吧，没大毛病，就是反应迟钝了些。我给你开点药，记得让他按时服。此时，他才发现黑影的身后还有个黑影，那黑影点了点头。
　　 看样子是个女人，可他想不起她是谁。她伸手来搀他的手臂，他想躲却没躲，任她将我拉扯着推搡到门外：站这儿，别动！
　　 他一动不动，望着往来穿梭的人影儿，也不敢动。他只是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女人是谁。
　　 你确定？那女人问那黑影。
　　 都这样儿了，该是你下决心的时候了。定了，我现在就叫人，那边的床位也挺紧张，今晚上咱俩……
　　 他只听到这么几句，便强打着精神，左右看了看，顺着人流便往外走去。
　　 天地之间，只有黑白两色，在如此强光之下，就连灰度都失去了。探脚下台阶时，他看到一辆车横在了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人影，行色匆匆，还撞了他一下，他们向他来的方向赶去。
　　 他摸着坐上公交车，摸着下了车，小心翼翼地回到家，摸出钥匙开了门。门开了，满屋子都是灵感的气息，每个灵感颗粒都是无数代码组成的。整个房间内所有的一切，都如代码堆筑的一般。与以前不同的是：他不再闭上眼，便能看到他想看到的一切。一切都回归了物质的原本面目，这就是生活。他叹了口气，打开电脑，屏幕上代码框里的一切黑白分明，看不到提示的颜色，没有灰度。他的人生回归了最原始的黑与白。
　　 妻子怀孕时曾问：为什么孩子的眼神看起来呆呆的？他说：因为他们在母体中是看不到颜色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他们总想确认这个彩色的陌生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究竟在发生什么，这就是好奇。人这一辈子，真正活的就是黑与白，中间的一切都是灰色的，忽略了那些灰度层级，才是人生的本质。
　　 当他背着行囊走下公汽，他看到路边的树顶划过天空，成了一道黑色的天际线。天空是纯白的，天空之下，被黑色淹没，他清楚，那黑色之中，便是那令人欲罢不能，形形色色的幽默人生。
　　 他不计较，因为他豁达。虽说妻子出轨了，他不计较不是因为他豁达，是因为他是知识分子，他骄傲。他的代码曾受到世界关注，虽说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不计较，不只是因为他是知识分子他骄傲，因为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就是王，虽说没有一个臣民。
　　 不，臣民还是有的，那是一群孩子，一群不一样的孩子。他们不是留守儿童，因为他清楚，那些为天道眷顾，为规则所弃，天然无雕饰的灵魂，对规则是多么向往。山区教室里摆放的大型投影设备，正在一点点的吞噬他们最宝贵的一切。不，也不尽然，他很感激那个在投影机前熟睡的女老师，她在以特有的方式，在抗议这种莫名其妙的教学形式。
　　 没错，那个黑影束着一条倔强的马尾。
　　 听那老师说，自从有了这个怪物，孩子们学习越来越差。每段视频插播的广告不计其数，四十五分钟，有一半时间在看广告。去除广告，要扫一次二维码，可去除了旧的广告，又有新的广告，新的二维码。她每节课有半个小时，在处理广告和二维中度过。
　　 他说：为什么非要看这个呢？
　　 女老师说：这是任务，不处理这个，网上就没播放记录，没记录，影响我的教学指标。
　　 他说：那你为什么还睡觉呢？
　　 女老师说：让你整天看这些广告，你也困。可奇怪的是，学生喜欢看广告。
　　 他说：那倒是，孩子都喜欢，他们也不知道该喜欢什么，都是些杂食小怪物，给他们什么就是什么，他想。
　　 女老师说：你不会举报我吧，我知道，您就是那个捐款的人。
　　 他对着她不存在的表情，笑道：我没想到会是这样，也许，这件事我可以补救。
　　 您要收回您的捐赠吗？
　　 他摇了摇头，没说什么，捐赠怎么能回收呢，何况捐赠已变成一堆废品。
　　 山区的信号差得很，凭借着学校仅有的路由器，他以一段代码，黑入了对方的服务器。又花了一周，将所有课程下载到本地硬盘后，他便将数据库给删了。他知道这是犯罪，但他挺惬意。上大学时，他不记得是哪个老师说的，科学可以创造世界，同样也可以毁灭。而此刻对于这些孩子来说，删除就是成全。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孩子看到的课程再也没出现广告。直到有一天，女老师告诉他，教育局下发通知，因多地区反应信号故障，要回收设备。
　　 她问：该怎么办？
　　 他沉默了良久，走出房间，深吸一口气，对着远山说：走，从今天起，带孩子进山。
　　 女老师没说话，只是眨着眼看着他，他看不到她的表情。
　　 他带着孩子们进山打核桃，眼见着那些除了眼睛却没有五官的小精灵在天空下跃动，他挺惬意。
　　 你从哪来？女老师问。
　　 另一个世界。
　　 说的好象死过一回。
　　 差不太多。
　　 你来这里做什么？见他不说话，她又说，看你的样子，也不象旅游的。
　　 怎么看出来的？
　　 你的眼睛啊。
　　 你的眼睛就象刚出生的婴儿，看一个地方，要看很久。我哥家的孩子刚出生时，就这样儿。
　　 这是一种病。
　　 胡说，在咱们这儿，你这样的眼睛可有说道了。
　　 说道？他反问到。
　　 怎么说的我记不得了，小时候见过一个阴阳先生，他能算命也能改命。
　　 我这是病。
　　 只要让那阴阳先生看一眼，就知道你前世做过什么，来生怎么样。想要改来生的命啊，就得让他摸一下。听说，摸一下会损阳寿的。他一生只摸过一个，然后就死了。
　　 我的世界只有黑和白。
　　 他摸的是他儿子，后来他儿子考上了大学。那以后，再没一个阴阳先生出现。
　　 晚饭吃什么？
　　 我都能确定你是阴阳眼，更别提别人了，没见村长都盯了你半个月了。
　　 才半个月，这些孩子就长大了。
　　 老村长让我求你给孩子们摸摸，这前后三个村儿，有二十年没出大学生了。
　　 长大了真好，可也会烦恼呵。
　　 你怎么不信呢？还记得你刚来时，有个孩子在你眼前做鬼脸儿，你照着他屁股打了一巴掌，这回他考了双百。
　　 村长今年六十三了吧。
　　 村长说，你一个个摸，一个月摸一个，你年轻命硬身子也结实，不会象那个阴阳先生一样的。
　　 村长儿子五岁就没了吧。
　　 实话说，我也不信这个，可我现在也不得不信了。村长说，只要咱这儿的孩子能考上大学，只要他们别象二十年前那个孩子忘了本，连名字都改了，改成了什么也不知道。长成个啥样儿也不知道。村长还说：他要活着一定也是阴阳眼。
　　 他叫狗蛋儿，说着他笑了，眼里却涌出无尽泪水，将眼前这个黑白世界洗得纤尘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