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前，正读小学。
　　 每一年，老师都要写《我的理想》，或是写《我的未来》。有一两年，还让写《二零一零年后的我》、《二零二零年的我》。不想时间之快，如响箭，一眨眼功夫，就来到了曾经的未来之地。
　　 那时一直觉得，未来太遥远，并没有认真停下来要考虑这件事。未来是一种什么样子？根本无从想起，更是无法塑造。那些年，最现实的理想，莫过于冬天有衣穿，四时有饭吃。
　　 村子里大老爷是老师，在东海教书。村里人大都称他先生。大老爷家每逢过年节，小叔小姑们都要拿着白面馒头，满村庄跑着吃。祖母常说，好好读书，将来就当先生，当大老爷一样的先生。从小叔叔吃白面馒头那一刻起，我就开始为自己绘制了一幅美好的未来蓝图。
　　 一年中秋，姓沈的一个同学，拿了一包蜜三刀果子到学校吃，半个班级同学围过来，馋得都流了口水。班里同学，没有几个不羡慕沈同学的，羡慕他有一个站柜台的父亲，一个专卖糖果食品的父亲。在写“我的理想”时，大多同学都写了未来一定要成为一名站柜台的营业员。那一次，而我仍然要坚持，未来要像大老爷一样做个教书先生。
　　 后来，学校一姓朱的老师，每个周末都要被拉到汪塘前操场搞批斗。朱先生低着头，任人左拉又拽，白汗衫被扯得稀巴烂。再加之姑老爷讲作文课时，因写错了几个字，坐了几年大狱，后来客死他乡。从那天起，我似乎就动摇了做老师的念头。第二学期，就决定也和那个学生一样，把理想更改为卖糖果子的营业员。
　　 五年级时，老师又一次让我们设计未来。迷茫中，我将自己未来定位成一位农民。一个人承包了家后面的一片山，种上一山的果子。老师看后，抿着嘴笑我。理想就这么一点点，真是没出息。在老师的启发下，一段时间我把理想定在了航天员、科学家这样的高度。
　　 后来，年年都是要当科学家，当航天员。再后来，似乎更迷茫，因为不知将来要做什么，或能做什么。每当看到这个题目时，心里就犯难。老师说，未来有什么难写，使劲地想像就是了。那时流行这样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不是做不到，而是想不到。那几年，我们的理想越发地膨胀，且肆无忌惮。
　　 有几次，绞尽脑汁都不曾想起未来要做什么。这个话题，年年写，年年都是差不多的内容。起初，一半学生写要当老师，还有的要当小队长，当雷锋，当黄继光。再后来，理想越发地有水平，大都在老师的启发下，想当科学家，当专家。再后来，好多同学觉得这些理想不够现实，便要当明星当大官……有一篇作文，至今仍记得清晰。二零二零年的我，坐着飞机去看世界，坐着轮船去看大海，坐着火车去看草原……同学笑我，老师也笑我，笑我坐飞机吹喇叭，想得高。那时，很多人都没有见过火车，更没见过轮船，更别说是飞机啦。你让他该怎么写，那时连老师都没见过这些洋玩意。我第一次到火车，是在邳县舅老爷家，舅老爷窗外就是火车站。第一次看到绿皮火车，眼睛一整天都未舍得眨一下。那时去邳县，要经过一条河——京杭大运河。运河上没有桥，我是坐着大船和姑妈过的河。见到大船了，我见到大船了，一回来就跟同学们夸讲，说得小伙伴们眼睛直直地发愣。我是班级里第一个见到火车和大船的人，同学们羡慕得不行。第二年暑假，村里有同学硬是要找我去舅老爷家看火车看大船。
　　 小时候，天上有飞机。一个小白点就能勾起我们的好奇心，小白点拖着一条白线徐行，我们能追到很远去看，直到看不见为止。从那天起，就越发敬仰驾驶飞机的人，所以开始在未来的宏图里计划着要当航天员。
　　 后来去镇上读书，看到富贵人家的子弟骑自行车上学，一直羡慕好多年。那时心底就想，我要是能骑着单车去上学该多好，我的未来是希望有一辆自己喜欢的单车。直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我才如愿以偿地骑上一辆永久牌大架自行车。这辆车子，我工作十年后都在骑行。现在不骑了，仍未舍得扔下。即便是车圈都锈蚀了一层皮，我一直将它安放在门前的车棚下。它是我曾经的未来，伴随我从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一直骑行到二零一零年。二十年里，它驮着我骑行了十多万里路。小时候写作文，我的理想里面根本就没有能骑着自行车上班这样一个章节。现在想来，我那时的理想是多么的贫乏与苍白。
　　 我的未来是什么？我不知道。因为我无法知道。后村小扁，在一篇作文中写，他的理想是将来要当华主席。被人家说来道去的，笑了几十年。
　　 那时的理想不只是幼稚，更多是一种痴妄。未来很远，时光漫长，有太多太多的理想在岁月中失散，无法拾起。而每一次怀想，似乎都要麻木地笑一下，仿佛那是在做一场梦，一场没头没脑的梦。
　　 时间匆忙，不想将来以来，且来得那么快。十年后的我，二十年后的我，三十年后的我，二零二零年的我……一打光阴，箭一般滴射过来！
　　 最初的梦想是当大老爷样的老师，十年后的我终于实现了。接到师范院校录取通知书那几天，一点激动劲儿都没有，一个人反而躲在房间里哭了半宿。那几年，老师的地位低下，工资发不起，老婆都找不到。一下子，我的这个金黄大梦碎了一地。村子里有一个考取财校的中专生，全家大人小孩走道都是趾高气昂的。走那一日，大队还送了那同学两场电影，人家还大办了十几桌酒席，亲戚邻里都来祝贺。看着同学的那一份风光，心里扯着未来疼痛。我上大学那天，很安静，亲戚没来，也没有人要送电影，父亲把我送到车站，目睹我一个人坐车去大徐州。每当有人问起，考的是什么学校时，我似乎总要躲，没考好，只考个师范。那人便笑着低语了两声，也不错，当个先生也不错，风不打头雨不打脸，还铁饭碗。
　　 大学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一个比家乡还要贫穷的乡村。工作第一天起，我一直在躲，躲父母，躲亲戚，躲熟悉我的同学。我也一直在拼命，我想通过努力，给自己画出一个更美好的未来。我的未来，是想通过努力来光宗耀祖一把。也想向那些熟悉我的人证明一下，我还行。十年后，我还是我，大家都托了关系进了城，或捐了门槛。在那所乡村中学，一呆就是十五年。十五年里，我骑着单车每个周末要跑六七十里的路程，认真做自己的事，但我很快乐，因为我品尝到了做先生的乐趣。
　　 二十世纪结束了，未来已来。大家都在城里买了房，或在乡下圈了地。不惑之年，仍没有一寸土地和房舍要属于我。学校分给我两间瓦房，一家三口挤在这样不足三十平的公房内，其乐也融融。教育局领导来学校听我课，一下课，一位领导就把我叫到隔壁的一间办公室，私下里很认真地跟我说，还想进城，还想去其它学校，只要你同意，我就给你帮忙。我忽然一头雾水。不知怎地，那个下午眼里丝丝有泪花。第一次有人这样跟我说话，且是有身份的人。那天，在他的鼓励下，我又一次开始翻江倒海地去思考我的未来。
　　 后来，我考进了一所私立学校。后来，我又考进了一所公办学校。后来，我考进了城。一路考过来，没想到我的未来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社会变化真是快，转眼间，由饥荒发展到了温饱，然后由温饱变成了小康。我上小学时，东院大叔在哪儿鼓捣来一个录音机，还带上了一个铁皮大喇叭。全村人几乎都围到了他家，争着要录放自己的声音。后来大叔鼓捣来了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全村人像炸了锅。每天晚上，都围着水泄不通。改革开放后，人们的视野仿佛一下子被打开，未来之于大家似乎是一个很唯美的词。后来，彩电替换了黑白。后来出现了大哥大，出现了小灵通，出现了智能手机。二零零二年，我开始有了第一部手机诺基亚。未来无法预设，美得让你心跳加速。后来，我上了天，又入了地，去了桂林，去了张家界，去了西塘，去了横店，去了北京。看了山水，看了长城、故宫、天安门……后来又出了国……
　　 未来已来，匆忙间，两鬓都有了白发，太多的美好一个劲儿地扑面而来。亏得自己没有改行，依然坚持做了老师。三十年教育生涯，不只是读了很多书，更多是教了很多人，最难能可贵的是练就了一颗宠辱不惊安静的心。假期里，有同学见到我笑着说，老弟你真有定力和眼光……我笑了，还他们一个笑，也还一个未来。
　　 未来已来，我无法预料未来是怎样的一种美。但我坚信，二十年后，三十年后，我仍一定会安静地笑着去淡看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