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专851
　　 凌青志愿填高了，尽管总分超过本科线15分，还是给录到了西安工大的计划内大专班，72专851。到了学校又被告知是定向的，毕业留在大城市的希望顿成泡影。凌青的心仿佛胸口藏冰似的凉透了，他待人接物也由此变得冷傲起来。
　　 西安工业大学是航空部的院校。近年来，航空部的几个基地相继反映，他们亟需一批基础扎实的大专生充实一线的技术队伍；因此，西工大本年除委培大专之外，又特地扩招了两个计划内的大专班，一个机械，一个电子。
　　 72专851，六个字符各有其意。7是指七系，即航空发动机系；2即第二专业，航空发动机专业；85是八五级。中间楔一“专”字，借以区别72专业的本科班，7251。
　　 72专851的生源来自航空部厂、所较集中的川、陕、黔、湘四省。凌青是陕西人，航空部的066基地即在陕西。
　　 西安工大在西安西南隅。本专科生宿舍位于校园东南角，清一色的灰色楼房，岁月最久，式样最土而质地最坚固。楼高三至四层，每幢楼只开一个黑洞洞的楼门；楼里每个房间住七到八人；学生上下课出入时，楼房就跟蜂箱没什么两样。
　　 72专851男生住18舍，女生住21舍，两幢楼毗邻。男生25名，占了三间寝室：332、333、334。另有两名特招运动员住在二楼。楼里两排宿舍南北相望，过道上到处是水渍痰污。许多宿舍门口堆着尘土、纸屑、烟头之类的垃圾，等清洁工来收拾。整个楼道阴暗、潮湿，散发着刺鼻的霉味。
　　 班长韩宁及其知己许知苏住在334。面积约18平米，贴墙摆着四张双层的木架子床，屋子中间靠窗是一张满是刻痕的浅黄色八屉桌。门后是脸盆架、一张绛红色的两屉桌及一个猪肝色的书橱。两屉桌和脸盆之间放着一溜热水瓶。床底下塞满了诸人的箱子，木的、皮的、棕的，一应俱全。
　　 332、333的摆设与334大致相仿。凌青住332，他们宿舍只有七个人。
　　 八个女生刚好住满一间寝室，即21舍210。
　　
　　 班主任
　　 同学们入校的第一天，班主任陈群老师就到宿看他们来了。大家围着她提了很多问题，她微笑着一一作了解答。许知苏愤愤地问，他的分数过了本科线，为什么把他录进了大专班？陈群说只怪你志愿填高了。凌青问可否专升本？陈群当即回答可以，但又不无遗憾地说，转本科后性质不变，仍是定向分配。凌青嗒然气丧。
　　 陈群是七系702教研室的副教授，个子不高，略圆的长方脸，卷发；年纪五十开外，慈眉善目的，和蔼可亲。
　　 陈群以前只带研究生，没有带班的经验。系里素知她治学严谨、育人尽心，加之性格仁厚，心地善良，又是十八、九岁孩子的母亲，这才把72专851交给了她。
　　 这些孩子和她女儿年纪差不多年纪，个个绝顶聪明，但又或自负，或懒惰，不好用功，所以高考成绩稍逊一等而进了大专班。
　　 陈群非常关心他们的学习和生活，常去宿舍嘘寒问暖，个别找人谈心，不时召开班会，语重心长地教诲他们。她的态度、语气就仿佛是同学们的母亲或祖母。无论男生女生背地里都叫她陈老太婆或老太婆。
　　 大二下学期，陈群因肝病卸下了72专851班主任一职，接替她的是72专业的博士生刘明夫。
　　 刘老师年近三十，身材瘦高，两颊微有髭须。他自懂事之年起便在学校里生活，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又从本科生而研究生而博士生，可谓春风得意，一帆风顺。美中不足的是结了婚没房子，暂时借寓在丈人家里。
　　 刘明夫性格沉稳、冷静，不苟言笑。和同学们始终保持着距离，一次也没有到班上的宿舍去过。开班会总喜欢讲“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语多批评、讽刺、责备，大伙不胜厌烦。
　　 刘明夫班主任只当了一年，大三上学期，每个同学都已有了毕设指导老师，均是副教授以上头衔。他基本上就不再管事了。
　　
　　 韩宁
　　 72专851第一任班长是位湖南同学，中等身材，生着一头柔软厚密的黑发，白白净净的脸上架着一副金丝眼睛。他有一个掀上嘴唇的习惯，男生们都说那是他要亲吻姑娘的前奏。其实女生们大可不必害怕，他早就有女朋友了，在湖南医学院攻读骨科专业，因为她男朋友患有慢性骨质增生。老班长常去第四军医大学看病抓药，大一下学期因身体不适辞去了班长职务。陈群指定韩宁为继任者。
　　 韩宁当班长，最不服气的就是凌青。论高考成绩，论活动能力，甚至论外表论风度，他都应该是班长，可老太婆偏据印象选中了老实温顺的韩宁。
　　 韩宁复读了两年才考上大学，入校已二十，在寝室乃至全班都是最大，室友们戏称他为老大。张口闭口喊得最勤的是许知苏。
　　 韩宁来自陕西山区的宁强县，父亲是县农行行长；生得高大粗壮，长方脸，黑眼浓眉，上唇略有点翘。春秋喜穿银灰色格子呢西装，黑圆领毛衣，牛仔裤；皮鞋钉过掌，走起路来铮铮有声。人材虽好，精神却不济，老是一脸愁倦，短少神采。唐文君最看不上的就是这点，断定他将来不会有多大出息，因为他缺少那种干事业的朝气。但文君还是为他的痴情所动，答应跟他好了。
　　 韩宁的家庭情况文君也不甚满意。姊妹五个，他是独子，排行第二。大姐嫁在陕西，二妹在农行工作，四妹还在念高中。家里一月只给他寄四十块钱。姐姐姐夫虽不时在衣服鞋袜上资助他一点，也无济于事。他过得十分省俭拮据，经常遭到文君的蔑视与奚落。
　　 韩宁的组织能力也许差了点，但他待人诚恳、热情，做事尽心尽力，同学们对他还算满意，没有谁对他的称职提出疑问。不管凌青怎么看不起他，称他为“农协主席”，拒绝参加他组织的一活动，他都是孤掌难鸣，丝毫也动摇不了韩宁班长的宝座。
　　
　　 凌青
　　 毫无疑问，凌青是72专851最漂亮的男生。身材中等偏上，健美匀称。面如满月，下颏尖润，大眼直鼻小嘴，五官像是大理石雕刻出来的，轮廓鲜明，俊朗耀人。他最喜欢穿西装，打领带，步履翩翩，顾影自怜。
　　 凌青是个油瓶儿，母亲是护士。继父脾气不大好，凌青从小在拳头耳光和咆哮怒骂中长大，自然养成了一种叛逆的性格。到了大学里便自视甚高，有种鹤立鸡群、“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他在班上态度傲慢，心大眼空，从不参加集体活动，除女生外大伙都反感他，男生有一半不同他讲话。
　　 凌青最讨厌两个男生，一个是许知苏，一个是代阿某。
　　 代阿某年纪尚小，入校时不满十七。矮矮胖胖的，黑圆脸，戴副眼镜，模样儿有点像围棋大师聂卫平。他本人也酷爱围棋，自称是西工大的业余一段，可班上略懂围棋的人都能下赢他。
　　 代阿某来自贵州的安顺，其实另有大名，只因他张口闭口我代某人如何如何，大家便忘了他的本名，都叫他代阿某。他与凌青并无利害冲突，但不幸睡在凌青头顶上，早晚都要照面，凌青不喜欢他的长相乃至说话的声调、语气，因而冰炭不投，彼此从来都是视而不见。
　　 凌青非常招女孩子喜欢，他最清楚这一点。读高中时，女孩们就爱看他，他曾和一个不同班的漂亮姑娘眉目传情地恋爱了半年多。一次在食堂打饭，他俩目不交睫地对视了一分半钟。可惜高考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她。
　　 在大学里，系与系之间很封闭、隔膜，恋情一般发生在同班同学或同乡之间。凌青虽则潇洒俊美，却也无从在本班之外找女朋友，何况他一进校便被72专851的女生围住了呢。
　　 在沈薇之前，凌青还和班上另外两个女生好过。
　　 头一个是他的陕西老乡，瘦瘦弱弱的身材，微黑的肤色，容貌尚可。他们相好的时间是入校的头三个月。姑娘知道自己身貌平平，难以匹配这位白马王子，便对他特别好，上自习给他占座位，吃饭给他打菜，还掏钱给他买香烟、啤酒。她甚至像霍小玉约李益同她相爱八年一样，求凌青一直跟自己好到毕业，毕业后不能分在一起便罢了。但凌青爱了她三个月后就不理她了。姑娘躲在宿舍里哭了三天三夜，也不见凌青回心转意，只得收住眼泪，只叹命苦。
　　 第二位是个贵州姑娘，娇小丰腴，乖甜可爱。大二上学期，她几乎天天在18舍楼下喊凌青一道去吃饭。一听到她那娇软的贵州口音，332的代阿某和334的许知苏便不约而同地捂住了耳朵。
　　 凌青还为这次恋爱吃了一点皮肉之苦。一个寒冷的冬夜，他和贵州女友在有暖气的教室里叙得忘了时间，自习的人走光了，就剩他们两个，碰巧有几个流里流气的校子弟经过这里，见他俩偎在一起卿卿我我，缠缠绵绵，不由得妒火烧心，就一拥而入，找茬把凌青痛打了一顿。幸好冬天穿得厚，也没怎么伤着。
　　 挨打之后凌青便对二任女友冷淡了下来。姑娘逢人辄称她和凌青只是普通朋友。到了翌年春末夏初，凌青就已和沈薇一起吃饭了。贵州姑娘到毕业也没找男朋友。
　　
　　 许知苏
　　 许知苏是72专851最与众不同的人。他身材细长，瘦得像根芦苇。相貌却很标致，一张没有血色的狭长脸，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高鼻梁，薄嘴唇，因不喜刷牙，嘴里长着两排灰褐色的板牙。
　　 许知苏异于常人的是他的性格。他是成都市人，父母都是工程师，家境优越，本应是个有教养的孩子，可他却懒散、邋遢，贪睡好玩。旷课是家常便饭，作业都是抄的，从不叠被子，从不刷牙，绝少洗衣服；他的箱子里、床底下通常脏衣臭袜成堆。他认为人生就应随心所欲，逍遥自在，怎样简便轻松怎样过，不必为那些陈规陋俗，虚荣及假老练所约束。
　　 入校的第一个学期，许知苏和他在成都中医学校读书的两个高中女同学通信，闹那种画饼充饥式的恋爱。两位小姐一个高挑丰满，姓赵；一个娇小纤弱，姓陆。比较起来，许知苏更喜欢前者。
　　 一天下午，清秋和爽，正宜运动，老焦把大部分男生都叫去踢球了，许知苏想给赵陆二小姐写信，没有下床。
　　 老焦是特招运动员，全国青少年标枪冠军，陕西宝鸡人。身材高大、粗壮，小眼大鼻。为人豪爽粗直，喜欢喝酒，常喝得醉醺醺的来三楼骂人；不能劝，许知苏一次好心相劝，便被他左右开弓，打了两耳光。
　　 寝室里拥挤狭窄，回旋不便，大家都习惯在床上做自己的事。许知苏睡上铺。他披衣而坐，把信纸垫在膝头上，咬笔沉思。下巴不时习惯性地蹭一下衣领。
　　 赵小姐花容玉貌、身材肥美，堪比杨玉环、薛宝钗；陆小姐纤巧袅娜、弱不胜衣，有黛玉之风。许知苏偏爱肉多的美女，对赵小姐格外倾心。而陆小姐对许知苏又一往情深，曾与他有过足足三分钟眼不错珠的对视――看来中学里俊男倩女相悦时相互勇敢而冷峻的对视是很普遍的――而且她的来信也比赵小姐多得多，字里行间，心痴意柔，叫他如何不报以温情而深切的活语呢？
　　 许知苏情之所至，运笔如飞。未及一个时辰，两封信均已写就。赵小姐的长达五页，满是淋漓酣畅的夸赞与称颂，末尾微讽赵小姐回信太少太短，不足以疗饥救渴；陆小姐的只有两页，多是安抚勉慰之语，告诉她情深意长两心知，不在话多话少，隐喻她的信来得勤了点。
　　 吃晚饭的时候，陈群看大家来了。她发现陈祥贵吃的是稀饭馒头加咸菜，惊讶地说：“呀！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不能亏待啊！”
　　 陈祥贵是湖南望城人，雷锋的同乡，家在农村，没多少钱寄他，吃得较差。
　　 陈群听说陈祥贵的助学金是丙等，沉吟着说：“我替你去系上问问，看能不能改成甲等。你现在写一份申请临时困难补助的报告，我拿到系上给你批点钱来。”
　　 陈祥贵忙不迭地找笔找纸去了。
　　 陈群挨个问起大伙的功课，叫住躲躲藏藏的许知苏道：“好几个老师反映你不去听课，你在宿舍干啥呢？”
　　 “睡觉。”同寝室的同学嘻嘻哈哈地替他答道。
　　 陈群皱眉道：“一个大小伙子哪来这么多瞌睡呢？”
　　 许知苏挺胸昂头，声音洪亮地说：“明天我一定去听课。”
　　 陈群含笑表示赞许。
　　 许知苏白天觉睡多了，晚上没瞌睡。武侠小说看到十二点，寝室里的人都睡熟了，他便开始吃宵夜，一袋鱼皮花生豆及一瓶啤酒，咯嘣咯嘣，咕嘟咕嘟。吃尽喝光后照例是练气功，盘腿打坐，两眼微闭，双手合十，屏除杂念，吐纳均匀，如和尚跏趺状。一小时后方收功入睡。
　　 次早，大家都上课去了，许知苏仍鼾声齁齁，高卧不起。十点钟醒来想起昨晚对陈群的承诺，一骨碌爬起，准备去听后两节课。奈何课程表丢了，找不到上课地点。呆坐了片刻，忽念及成都的高、陆二小姐，乃急急上街寄信去了。
　　 那个学期末，两位小姐突然都不来信了。许知苏等信的形景十分悲惨、凄凉。那段时间里，他一节课也没上过，不是在床上蒙头大睡，就是两眼鳏鳏地望着天花板。起床必定去开信箱，可每次都是空手而归。眼看就要期终考试了，许知苏依然望眼欲穿，无心复习。结果三门课补考。而赵、陆二小姐的信始终没有来。
　　 第二学期，许知苏接近过陕西姑娘常莉，但对方说男生里面她最讨厌的就是他，将许知苏的一腔热情浇得冰寒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