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去院子里呼吸新鲜空气。大口甚至有点贪婪的呼吸，真想把这里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已经好久呼吸不到这等洁净空气了。
　　 住进这个山村纯属偶然。近些年因为心情不好，加上身体的原因，原本是想来这里散心怀旧的，不料就产生了换一个环境的想法。
　　 当然，喜欢上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四十年前，这里是全省农业学大寨的典型，我和学校全体师生来这里参观，学习，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四十年后，我再次来到这里，想在有生之年找一下当年的感觉。结果呢，就有些失望，那种感觉不但没找到，反而平添了一丝失落。
　　 四十年过去了，山村的变化居然不大。而当初比它落后一大截的另一个山村，现在却变成了金凤凰。在失落与惆怅间，又突然觉得这个山村其实是很适合我的，便想离开原来的环境，在此居住一段时间。因为，一来此地空气好，比城里的空气要纯净许多，二来百姓还是那么淳朴，现代人难得淳朴了。当然，最吸引我的，是这里清静，没人打扰，在此安静一下，看看能否修改我的小说。也巧，一个老大姐在听了我的想法后，竟然帮我在村庄靠近进山的道边租了三间老屋，简单收拾一下，就住了进去。
　　 我正张大口，尽情享受这天然氧吧，然后再用鼻息缓缓释放出来时，又听到隔壁的小女孩在弹钢琴了。
　　 小女孩每天早上弹一阵钢琴。我听到的，是她清纯委婉的歌声。好像，她一边弹，一边在唱。但我一直没有听见钢琴声，而只是她的歌声。她弹了不长时间钢琴，就去院子里洗脸，刷牙，间或还叫一声奶奶，或喊一声妈妈。我知道，这一家人正在忙着洗涮，做早饭，饭后小女孩还要上学。
　　 我的邻居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奶奶，一个正在上学的小女孩，还有她的母亲。开始我以为家里有男人，后来才听说，小女孩的父亲在外地打工。
　　 每天我都是起得很早，去天井里呼吸这纯净的新鲜空气。就在我活动四肢时，我听见了老奶奶在天井洗漱的声音，接着就是小女孩弹钢琴唱歌的声音，再就是洗脸刷牙的声音。
　　 我听见小女孩在喊奶奶。她说：“奶奶你放那儿，我来拿。”
　　 大概是老奶奶端什么东西，小女孩怕她端着费劲，就在天井里喊奶奶放下，老奶奶说：“没事，端得动的。”小女孩说：“不行啊，磕倒了咋办？”
　　 老奶奶说：“磕不倒的。”
　　 小女孩长什么样呀？我突然产生了好奇，想看看小女孩到底长什么模样。我只是听到了她的声音，还没看到她的模样，所以，我就产生了这样的好奇心。
　　 搬来第五天早上，是个星期天。我起来的晚，刚洗了脸，就听到隔壁天井里传来小女孩和老奶奶说话的声音。看样子，她俩好像在议论我。
　　 老奶奶说：“搬进来好几天了，也听不见个动静。”
　　 小女孩说：“人家一个人，哪来这么大动静？”
　　 老奶奶说：“应该有动静啊，咋一点动静没有呢？”
　　 小女孩说：“没有动静说明人家有素养呗。”
　　 老奶奶说：“看样子，人家是有学问的人，和咱庄户人不一样。”
　　 小女孩说：“肯定不一样，一看就是有学问的人。”
　　 老奶奶说：“不知道会不会弹钢琴，会的话，教教你多好。”
　　 小女孩说：“这个不知道会不会？听说，人家到这是来养病的，怎么会弹钢琴呢？”
　　 “俺是说，他不知会不会弹钢琴？”老奶奶强调说。
　　 “要是会的话，还不把钢琴带来呀？”小女孩说。
　　 “你看见钢琴了吗？好像没有钢琴。”老奶奶说。
　　 “没看见有钢琴，要是有，我一眼就能看见。”小女孩说。
　　 隔墙有耳这句话，用在这里最合适不过了。老奶奶和小女孩的话，我听的清清楚楚，几乎一个字没有拉下。
　　 我在院子里咳嗽了两声，那边天井里就没有了声音。接着，就传来小女孩吃吃的笑声。我想，小女孩大概知道了我在偷听她和奶奶的谈话，就索性笑出了声。
　　 看来，小女孩在利用课余时间在学钢琴。我挺羡慕小女孩的，一个小山村的孩子，喜欢音乐喜欢弹钢琴，家里就有了一架钢琴。就像我侄子的女儿莹莹，想弹钢琴了，她姨奶就给她买来钢琴，虽然不是真正的钢琴，但学习是足够用的了，可那也是花上千元买来的啊。
　　 大概，小女孩家的钢琴，也属于这种类型的。
　　 可是，从我住进去的第一天起，我怎么光听到小女孩嘴里发出的音乐，并没有听到钢琴的声音？也就是说，我没有听到美妙的钢琴声。
　　
　　 二
　　
　　 从住进这个小山村那天起，我就固执地认为，这里的环境和空气，还有这里的花花草草，是能够医治我的神经衰弱病症的。
　　 最近几年，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而尤以亲人的一个个离去让我神经几近衰弱。最先是岳母患胃癌在医院里住院，眼看身体越来越消瘦，而肚子却越来越大。老婆在照顾伺候岳母三个月后，岳母就去世了。接着是岳父和我的母亲，在岳母去世后两年多一点时间，岳父在一天夜里突然心脏脱落，离开了这个世界。老婆心里很烦，动不动就发脾气，而母亲在岳父走后的第二年，也在一天中午突然就不省人事，在医院里抢救了一个钟头，也没有抢救过来。将母亲下葬后，我的身体不知为什么支撑不住了，在医院里一连挂了六天吊瓶，身体才逐渐得以恢复。但这些年，血压一直居高不下，低压基本在110以上，高压一般在160左右。朋友让我换一个环境，说换一个环境也许能好。
　　 这个时候，老婆的心脏也出现问题。按说心脏不好不能发脾气，但老婆的脾气不仅变坏，且经常无端发脾气，我开始还能忍受，但时间一长，就忍受不住了。我再也不能这样默默忍受了，于是就不断爆发战争。有时，战争是局部的，有时，战争又是惨烈的。原以为，老婆是因为父母的离世，脾气才变坏的，随着时间的推移，会回到原来的样子。但我想错了，我觉得这样无休止继续下去，不若趁早换一个环境。
　　 从这些天的效果看，证明我的选择是对的。而且，我的邻居是会弹钢琴的小女孩，每天听到她稚嫩的声音，也是蛮不错的享受。
　　 那天，我边吃早餐边听小女孩弹钢琴。
　　 吃完早餐，就在院子里看花。大约在我吃早餐时，小女孩奶奶就催促小女孩吃饭。
　　 小女孩奶奶说：“不弹吧，不弹吧，别耽误了上学。”
　　 小女孩就停止了弹琴，开始吃饭。一会儿，听到小女孩打开门的声音，我知道小女孩又要上学去了。我想看看小女孩的背影，刚出门，突然被隔壁门响动的声音吓了一跳。我抬头一看，原来是老奶奶小心翼翼将门打开一道缝，确认看到我后，就若无其事地推开门，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对老奶奶点点头，老奶奶也对我点点头。
　　 “你好，大娘。”我说。
　　 “出去啊？”老奶奶看着我问。
　　 我说：“出去转转，这山区里空气真好。”
　　 老奶奶说：“是咧，这里就一个空气好。”
　　 虽然我说出去转转，但我的脚步一直没有挪动。老奶奶走到我跟前，探头往天井里张望几下，然后问我：“习惯不？”
　　 我说：“怎么不习惯，我一来就习惯了。”
　　 老奶奶说：“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接着又问：“一个人做饭呀，家里的咋没跟来？”
　　 我说：“家里还有一摊乱眼子事，家里的过不来啊。”
　　 “哦，家里的事多，丢不下的。”老奶奶点点头说。
　　 我问老奶奶：“刚才上学的小女孩，是你孙女吗？”
　　 老奶奶说：“是啊，是孙女哩。”
　　 我问道：“上几年级了？”
　　 老奶奶说：“今年上五年级哩。”
　　 我说：“你那孙女可乖哩。”
　　 老奶奶说：“可不是乖哩。接着又叹口气说，就是命不好呢。”
　　 我问：“怎么命不好呢？”
　　 老奶奶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她爸出车祸了，她妈差一点跟着送命，这不成植物人了，到现在还不会说话呢。”
　　 我的心突然一沉。不是说，小女孩的爸爸去外地打工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问完又后悔了，心想不该问这些哩，这不是揭人家的伤痛吗？
　　 老奶奶叹了口气说：“唉，那都是暂时哄孩子的，好让孩子没有什么负担啊。”
　　 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情陡地一下沉下来，一直沉到底，压在最致命的地方，很是沉重。
　　 我不敢再问什么，转身正想离开，老奶奶忽然问：“哎，你会弹钢琴不？”
　　 我摇摇头，歉意地说：“不会，对钢琴没有研究。”
　　 老奶奶有些失望地摇摇头，眼神立时黯淡下来。
　　 我想问老奶奶，你家里有钢琴吗？看着老奶奶一脸的失望，我又不做声了。既然不会弹钢琴，问了白搭不是。我突然想起侄子家的莹莹，好像会弹钢琴，可是我又不会弹钢琴，教不了小女孩的。
　　 我告诉老奶奶：“我侄子家的莹莹会弹钢琴。”
　　 老奶奶惋惜地说：“哦，能教教俺孙女就好哩。”
　　 星期天早上，我刚要出门，邻居家的门忽然就开了，就像一个愤怒的耳光，“呼”地就扇了过来，“哐——”的一声巨响，把我吓了个灵魂出窍。我原本是没有心理准备的，再加上神经过敏，自然被吓得不轻。
　　 不一会儿，门缝间探过来一个小脑袋，是那个小女孩。她的后脑勺还吊着一只马尾辫，小女孩的辫子吊在中间，辫子上绑着一把红色和白色混搭的头绳。乍一看，像顶着一蓬盛开的喇叭花。小女孩的表情惶惶着，黑葡萄似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对不起……”
　　 看来小女孩先把自己吓到了。我就不能再抱怨什么了，毕竟是孩子。我走出去，伏下身轻抚下小姑娘的脑袋瓜说：“别怕别怕，吓不着的……”
　　 小女孩裂开嘴笑了，又连忙捂上了嘴，眼睛还在笑。我看见她的眼睫毛弯弯着，像月牙。
　　 我分明看到了她的两颗门齿，牙床红红的，像裂开嘴的石榴。我问：“你几岁了？”小女孩先做出一个手势，又换成另一个手势，我笑了，就又拍拍她的小脑袋。
　　 这时小女孩的奶奶就出来了，准确地说，是她的声音先出来的：“又撞门了是吧？叫你等会儿，叫你等会儿，你偏不听，俺这没注意的功夫……是大兄弟啊！我还以为是谁呢。”
　　 我说：“没事，没事，也没吓着我。”我笑着对老奶奶说。
　　 和老奶奶已经很熟了，自然就不能计较什么。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说：“把伯伯吓了一跳。”我笑笑说：“吓什么吓，我就那么耗子胆吗？”
　　 我问小女孩：“去哪里呀？”
　　 小女孩说：“去同学家。”
　　 老奶奶解释说：“去同学家看钢琴呢。看把你急的，看钢琴就这么猴急吗？”
　　 小女孩说：“人家同学是刚买来的嘛，让我早早过去看。”
　　 这时，小女孩似乎听到了她母亲“咿咿呀呀”的声音。小女孩猫腰返回去，对母亲说了句什么，又猫腰钻了出来。
　　 母亲在屋里又叽里咕噜了两句，好像是让小女孩早早回来。小女孩冲我笑笑说：“伯伯再见！”小女孩已经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恢复了以往的顽皮模样，一边晃着小手，一边嘟着小嘴儿说：“伯伯再见!”然后，一溜烟跑了，头上那蓬喇叭花突突乱颤。
　　
　　 三
　　
　　 我爬了一趟山，回到山村的时候已是下午。我在院子里打了一盆水，将身上的汗迹统统洗净。然后打开皮箱，开始整理我的那些旧稿。因为全部都是手写稿，稿纸又很薄，存放的时间过长，有的已经破损了，还散发出一股霉味。我打开了窗户，让房间的空气流通起来。
　　 这部作品已经有三十几万字了，是我花七八年时间才完成的，但还没有结束。中间又停滞几年，写的很吃力。如今，我想趁在山区居住的空当，把它整理出来。因为时间中断，语感及小说的磁场已不存在，我只能先把手写稿打在电脑上，这样等于重新写一遍。
　　 今天是星期天。我翻开小说手稿，先将第一章浏览一遍。然而，我在浏览中突然发现，我一直认为这是一部不错的小说，其实是很苍白的。特别是我比较看重的小说语言，怎么会如此的苍白无力？我一下子萎靡不振了，看来，十几年的心血，算白费了。当初，自以为得意的作品，竟然是这样的轻浮，不堪卒读。这简直就是一架弹不响的纸钢琴，发不出一点自己的声音。
　　 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毁掉重写，还是希翼柳暗花明，让纸钢琴发出声音？我陷入两难的境地。
　　 屋子里有些潮湿。刚进来的时候屋子更加潮湿，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怪味。蟑螂、土鳖四处乱爬！我去市场买了各种牌子的杀虫药，把它们撒遍了屋子的犄角旮旯，然后关上门窗闷了一天。一星期后，又让人做了粉刷，打开窗户吹了几天，然后才搬进来。
　　 我把电脑关闭，躺在炕上，不知怎么想起了小女孩。同时，另一个小女孩的模样也在我的脑海里闪现。她叫莹莹，是我侄子的女儿。
　　 我知道莹莹是会弹钢琴的。在莹莹的房间里，摆放着一架很好的钢琴。那时候莹莹正在学钢琴，每到星期天就要去学钢琴。那是莹莹父母逼着她去的。然而，莹莹似乎对钢琴不是特别喜欢。尽管这架钢琴无论是外观，或是它的音色，都是不错的。尤其是钢琴的音色，清脆，悦耳，纯正，没有一点杂音。弹奏起来，山涧的溪水一样汩汩流淌，美妙动听。但莹莹对此却没有太大的热情，她的热情在跆拳道方面。当然，父母是不喜欢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去练跆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