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点】纠结(小说)
村委书记杨涛这几天为全村低保户申报问题伤透了脑筋。面对卫生间梳妆镜中自己疲惫不堪的样子,杨涛不由地摇了摇头。上级政府三令五申必须精准扶贫,把阳光温暖送给最需要的人。而作为最基层干部的自己,对于贫困户的拿捏,不是洞里观火,而是雾里看花,这如何向上级、向群众交代呢?唉!没有身临其境,谁又能领略这块香饽饽带给人的个中滋味呢?
“杨书记,杨书记一一”清晨,一个女人的大嗓门在院子里炸响,吓飞了在屋后梧桐树上啼鸣的鸟儿。
好嘛!怕啥来啥。杨涛暗笑。
这女人姓刘,年轻时模样长得挺秀气。刚过门的时候,婆婆对她说了句不痛不痒的话,没想到她直挺挺躺在床上,口吐白沫,眼珠子往上翻,话也说不出来,发出骇人的呜呜声。一家人被她这种怪病吓得六神无主,准备抬到十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救治。一家子闹出这么大动静,惊动了村里一位自称会算八卦的老人。他踱着方步走过来,弄清前因后果之后,问了生庚八字,掐指捻须闭目推算一阵,向她婆婆如此这般出了个主意。婆婆听从老人的话,连忙从灶前锅底抓来一把污垢,涂在儿媳脸上,然后点燃一炷香,恭恭敬敬跪下来,叩拜如捣蒜,嘴里念念有辞:“各路神仙,我儿媳妇太丑了,不值得把她带走……”这么一折腾,她果然如梦初醒般坐了起来,惊讶地问大家围着她干嘛。从此以后,家里人不敢惹她,外人也很少有人和她较劲。她也因此落下个“刘仙”的绰号。
刘仙的为人,杨涛早已领教过多次。他立刻放下电动剃须刀,深吸一口气,一甩头发迈出房门。
“书记,听说你们今年把我男人和我婆婆的低保名额拿掉了,为啥?”刘仙牵住拄着拐杖的丈夫站在庭院当中,堆积在脸上的怨气向外扩散,一双凸起的眼珠子喷着燎人的光茫。
杨涛和颜悦色,沏了两杯茶放在客厅桌子上:“嫂子,进来坐,喝口水。”
“少来这一套!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是这样,有人反映,你儿子在外做生意,有车有房……”杨涛喝了口水,不慌不忙地解释。
“哪个嚼舌头根的说的?上次我儿子开的车是他小舅子的,房子也是租的。现在生意不好做,去年他们还亏了本。”刘仙打断杨涛的话,一屁股坐在地上,拍脚打手起来:“哎呦天呐!大家来评评理,我这个男人自从得了脑出血,花那么多钱开刀捡了条命回来,成了一个一头吃一头拉的废物,上面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娘。两个儿子又在外面赚碗饭吃,不管我们死活,我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忙里又忙外,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唉哟哟,现在连政府也不管我们死活,老天爷,这可咋办哟!”仙花扯开喉咙抑扬顿挫很有节奏地倾诉着,好似一个唱戏的,脸上早已泪涕交流。旁边一只小黄狗昂着头,朝刘仙“好,好……”吠个不停,恰到好处地给她的表演配乐。
杨涛别过脸忍住笑,好容易等她歇口气,才连忙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情绪,正色道:“嫂子,说够了没有?我们村委会干部也不是捕风捉影,而是多方查证后才做出这个决定。上面对困难户的真假非常重视,过几天我们将名单贴在墙上公布,接受群众的监督。你快起来,和大哥回家吧。”
“嗤!有啥好查的?我家明摆着一老一残,就算我儿子养父母天经地义,可是我婆婆谁来养?让这个残废人去养是不是?这个低保究竟要保谁?一些有手有脚、身体健康、有儿有女的人都享受低保,就因为他们没造房子,看上去一副穷样子吗?他们的口袋里有多少钱,你们晓得吗?哎呦天呐,还有没有讲理的地方?告诉你,杨涛,你不给我婆婆一个名额,明天我带男人和婆婆上乡里讨饭去……”刘仙双手挥舞着,一连串质问,来势汹汹,由于嘴巴一张一合频率过大,唾液沾在嘴角形成了白泡。
刘仙男人在老婆身边,偶尔从鼻子里发出哼哼声,那副形态极像一尊雕像。好在他终于清醒过来,慢悠悠伸手扯了一下女人的衣领子,嘟囔道:“起来吧!会受凉的。”
刘仙侧脸瞪了他一眼:“你懂个屁!他不给我一个答复,我就不起来。”
男人摇摇头,再没有吱声了。花仙又开始大呼小叫,招来了闲着没事的妇女们前来瞅稀奇。杨涛老婆和几个妇女上前劝慰,想把她从地上拉起来,结果反而助长了她的气焰,就如表演者因为有了大批观众而更加卖力一样。眼见得刘仙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一副受尽人间折磨的样子。
杨涛叹息一声,仰头望了望碧蓝的天空,似乎指望老天爷出谋划策。
“嗨!”杨涛一拍脑门,一声不响向院子外走去。
过了一会,杨涛的伯母从外面进来,乐呵呵地走到刘仙面前,在她耳畔叨叨几句。刘仙立刻像久旱逢甘雨的小苗,精神抖擞从地上站起来。
刘仙找来一个板凳,对无所适从的男人说:“老老实实给我坐这里,不答应就不走,听见没?都像你这样,一扁担也打不出个屁来,到某年某月也别想拿低保。“她交代完,就屁颠屁颠跟在杨伯母身后。
杨伯母来到家里,一把将刘仙按在凳子上,并倒来一碗白开水。刘仙此时已口干舌燥,端起碗一口气将水喝干。她擦了擦嘴巴,站起身笑道:“婶,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孙子做媒吗?姑娘是哪里的?多大了?个子高不高?长相怎么样……”
杨伯母一拍她的肩膀,又把他按回凳子上,嗔怪道:“看把你急的。这姑娘是我娘家人,人长得水灵乖巧。不瞒你说,人家姑娘要挑条件好的主。你要先把你孙子的情况如实告诉我,我才好问姑娘愿不愿相亲,对吧?”
“婶,你也太小看我家了吧?我也不瞒你说,我儿子开了两个做面包的店面,他自己一个,我孙子一个;去年就在外地买了车和房了。这样的条件,难道配不上那个姑娘?”刘仙得意忘形,一巴掌拍在凳子上,恨不得掏出心来。
“你可不能哄人,到时候见不了将(不真实)可不行,我做媒人的会被娘家人唾沫淹死。”杨伯母认真地说。
“婶,看你说的,我是那样的人吗?人都说,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欺骗别人等于欺骗自己。”刘仙似乎明白了什么,突然用手掩口,噤若寒蝉。
“做人就应该这样光明正大。像我侄儿涛涛,当村委会书记这么多年,做人正派,从来就不会欺上瞒下,做违背良心的事。说句良心话,一碗水要端那么平,确实很难,不是得罪这个就是得罪那个,你说是不是?”杨伯母顺理成章转了话题,不亏是老媒婆,说话张嘴就溜了出来,不打一点折。
刘仙的脸热辣辣的,低声说,“好了,婶,理是这个理。为了那点天上飘下来的钱,我刚刚说的话,你暂时替我保密。”
“嗨!你这么一个聪明人怎么犯糊涂呢?你孙子要娶媳妇儿,要那点低保做啥?说起来名声也不好听,是不?谁愿意把姑娘嫁个低保户呢?呵呵……”杨伯母又是拍仙花的肩膀,掉了门牙的嘴巴笑成狮子口。
“理是这个理,但我还是想给婆婆争取一个名额。”刘仙用手搓着凳面,仿佛要把上面的污垢除净,露出本来面目。
“刘仙,依我看,一个低保补贴一年也才两千来块钱,政府给你,你就拿;不给你,也不要去闹。不然的话,传出去名声不好听,对吧?”杨伯母说。
刘仙愣住了,半天说不出话,怎么想都觉得杨伯母不是为了做媒,而是另有所图,搞不好这都是杨涛那家伙挖的坑,自己稀里糊涂就跳下去了。哼!啥名声不名声,我和婆婆是分开吃住,她享受低保关我孙子啥事儿?
等刘仙再次回到杨涛家时,她男人已经不见影子了。
“大哥刚刚被伯母(刘仙婆婆)带走了。我大妈要给你孙子做媒,是吧?这绝对是好事,你马上要做社婆(曾祖母)了”杨涛笑容可掬。
“做你的死人头!”刘仙瞪了他一眼,随即别过脸,觉得自己的灵魂在杨涛的笑意追击下无处可藏。
“开始叫她一起来,她又不肯,现在自个跑来做啥?”刘仙自言自语。
“老人家有骨气啊……”杨涛讲述着。
原来,刘仙前脚刚走,她婆婆就来了。别看老人年近九十,耳不聋眼不花,尤其是腰身,直挺挺的,让年轻人都会羡慕嫉妒了。
老人走到儿子身边,把儿子扶起来,喃喃道:“崽呀,回家吧。政府的人心里有数,别难为人家了。你爸死的时候,一家六七口人吃饭,老的老小的小,我家没吃国家救济,日子还不是照样过下去了?这样赖在书记家像个啥?快跟我回家去。”
做儿子的迟疑着不动身。
“你老婆那边,我会说清楚。你们放心,我自己能养活自己,不会要你们负担。”老人继续拉扯儿子。
“老人家,屋里坐一下吧。”杨涛笑道。
“不了,书记。别为难了,书记。我老人家身子骨还行,可以喂鸡养鸭,可以栽菜种豆……加上政府给的养老金,孙子外甥逢年过节给的钱,日子能过得好,比起过去好很多呢。我这副老骨头,过一个时辰不找事儿做,身上的筋骨就会又痒又痛……”老人唠唠叨叨没个完,杨涛认真地听着,频频点头,时不时伸出大拇指。老人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妈,有完没完?咱们走吧。”做儿子的终于不耐烦地拽了拽老母亲的衣角。
看着一老一残的背影缓缓远去,杨涛心里好一阵感慨,不知不觉又陷入纠结的泥沼。
“嫂子,像你家这种情况,我会向乡里汇报一下。你就静下心等待评选结果吧。”杨涛不急不躁地说。
刘仙脸上终于扯出一个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