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时，马猴睡我上铺，动作轻盈，爬上床时声响不大，双手抓着护栏，就一下子弹到上面去，像个猴子。每次他要上床铺的时候都要跟我报告，说我要上去喽。我笑说你不用跟我报道，不够重量的人。但每次他都说一声，很是活泼，好像每次都要经过我的家门一样。马猴参加学校的勤工俭学，扫扫教室，整理图书之类。有时回来晚了，宿舍灯已灭，便轻手轻脚，从不影响其他人。
　　 马猴爱吃辣椒，因为家里种辣椒，每次放假回来都带回一两罐腌好的红辣椒，酱油泡着，放些冰糖，十分爽口。每到开饭时间，大家都从食堂打了饭菜回来，打开罐子，一股酸辣的味道便充满宿舍里，令人口水直流。大家把辣椒夹到各自饭盒里，红色的辣椒很是诱人，嚼在嘴里，口腔里便觉火热，于是急忙把饭菜往嘴里扒，食欲大增。
　　 我对面床铺是阿福，最爱吃辣，每次开饭先把外套脱掉，展开架势，敢把整根辣椒细细嚼脆，汗水从额头渗出直流到脖子下。他边用衣袖拂汗边红着脸说，日啖辣椒三四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人间五味，辣味最重。
　　 我爱与他争辩，便道，酸甜苦辣辛，酸排在前面，当然酸味最重，都说酸得牙齿掉，能说辣得舌头掉吗？阿福不服气，说，辣椒辣两头，吃进去是辣的，经过肠胃的消化，拉出来还是辣的，辣性不改，其他味道能有此功能吗。
　　 旁边的马猴打断道，经科学研究，辣其实不是一种味道，只是它刺激你的嘴巴，让你觉得灼热，需要其他食物来中和，所以才吃得香，准确的说辣是一种痛觉。
　　 你说的有什么根据？阿福张着被辣肿的嘴巴问。
　　 马猴继续道，比如说在你手臂上放点糖，放点盐你没有感觉，放点辣椒你很快就觉得辣了，所以说辣是一种痛觉，你自己都说拉出来的都还辣呢。
　　 既然吃辣是一种痛苦，那以后就把苦留给我们吃吧，你就不用吃了。阿福笑嘻嘻地说。
　　 我是觉得痛快，不是痛苦。马猴回道，大家大笑。
　　 马猴这个学期请假比较多，听他说是他外婆病重了。外婆很是疼爱他，以前他上学的生活费都是他外婆给的，这次他又急急请假，就央我在他不在的那几天帮他去图书馆整理图书，我答应了。
　　 他叹了口气，说，看来我外婆这次是过不了这个坎了。
　　 我问，何以这样悲观呢？
　　 马猴说，你不知道呀，今年我们整个村都种辣椒，别人家的都长不成，就我外婆的辣椒长得好，整个山坡都是红色的辣椒，真是标致。可惜种完辣椒我外婆就病倒了，所以说有些反常，恐怕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一个科学博士怎么反倒迷信起来了。我说。
　　 天意难问，有些事不得不信，希望我舅舅快点回来，还能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我外婆就他一个儿子，还没成婚，终究放心不下。马猴说。
　　 于是马猴便收拾一下离开了校园，他说他舅舅也在赶回老家的火车上，走之前阿福还特意交代回来时带些辣椒来吃，马猴说一定一定。
　　 一个星期过去了，马猴还是没有回校，又过了几天，才见到了他。他的神情有些凄凉，阿福交代的辣椒也没带回，也许是家事困扰的缘故，人也不再活泼，不爱言语，就连爬上床铺之前也不再跟我打招呼，慢悠悠地爬上去，仿佛身上有千钧的重量。
　　 也许是他外婆的过世令他过分悲痛，但回校了三四天情况还不见回转，眼睛总是一怔一怔的，好像染上了什么癔症。大家都明白马猴心里有些事，但不知是什么事。
　　 那天在图书馆跟他交接工作时，他对我表示了感谢。我说只是举手之劳，趁着机会，我问了他家里的情况，他说他外婆还好，忽然眼里泛出了泪花，我就没有往下问。
　　 到了周末晚上，大伙凑了点钱，准备出去聚聚，顺便帮马猴调解一下情绪。马猴原先是不肯去的，被大家拉着一起去了。于是便在学校附近的夜宵摊坐下，阿福说道，你们都说点高兴的事来，好让我们都高兴一番。再加上喝了点啤酒，气氛便活跃起来，马猴也恢复了生气，大家说说笑笑，很是开心，桌上渐渐有了些醉意。好久不得吃辣，阿福说完起身去点菜，不一会就上了一盘红辣椒炒牛肉，牛肉的爽嫩和肉汁浸过的辣椒，满盘清香，大家纷纷伸出筷子。马猴好像多喝了几杯，眼神有些呆。趁热吃点，我给马猴碗里夹了几块牛肉带着辣椒。马猴用筷子挑了一下碗里的辣椒，提了起来，塞到嘴里，忽然就“卟”的一声吐了出去，之前喝过的酒水也吐了出来，眼泪便“哇哇”地哭出，大家都停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
　　 我们带着马猴回去，路上他停止了抽泣，回来宿舍就扑在床上放声大哭起来。等到他哭完，洗干净了脸，他开了口说道，外婆病重时候我赶回了家里，舅舅还在回来的火车上，我以为外婆见不到舅舅的最后一面了，那真是遗憾，后来外婆又恢复过来，舅舅也回到了家，感觉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和舅舅去摘辣椒，沿着山坡，一桶接着一桶地拣，红彤彤地堆满了家里。舅舅回来的第四天，他上山帮外婆采中药，深山里一去都是一整天，所以都会带着饭菜，还有他爱吃的腌辣椒。山太高，路太陡。舅舅出了事，从山崖上摔下。找到他的时候，身上的肠子都流了出来，跟散落在旁边的辣椒一样，血红血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