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是亘古的渴望，是再生的重逢。当春手里握着东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高高擎起的时候，已春风十里，从未有过的超然终于在泅渡了无数个云卷云舒日子的一刻悠然飘荡起来。她觉得这世界，包括她的小家，他、她，还有自己组成了一个纷杂的舞台，她们每个人都是这舞台的一分子，都在努力地饰演着滑稽可笑的角色。小时候，懵懂记得在这个小家，可以说是舞台沁香辽阔，靓丽的让她春波荡漾，享尽了奢华，正应了“心底无私天地宽”那句话。在她的周遭，四季都是春天。随着时间的流逝，她慢慢洞察到他们每一个毛孔里溢出的都是虚伪，各人都在清水池里裸泳，还以为潜得很深，没有人会发现其中奥秘似的，扭捏作态。都在台前刻画着自己，竭力把表演天赋发挥到极限，完美到似乎连自己都找不到破绽。幕后却将另一个自己装在封闭的匣子里，独自玩弄着自私、伪善的小伎俩。她觉得愈是挂着双面丽人的脸谱，愈溢满苦楚，心里感到害怕，因为不知道他们下一刻会带上什么面具，木偶般违背意愿地以不变应万变，默契地饰演着非常配合的角色。
　　 之前，她曾经几次暗下决定，不再做一个纸里纸外的人，皮影戏一样被牵系着扮演着连自己都感到微妙，甚至被感动的角色。那是一个毫无味道，毫无生机的牵强做作，她感到好累，竟奇怪于他们竟然没有觉察到她已洞晓一切，只是贴切地，恰如其分地配合着他们表演着各自心里的独幕剧。
　　 她的沉稳，他们对生命的燃烧和牺牲她也无法定义是什么情操，是下里巴人，还是阳春白雪？毕竟，一个小家庭，没有什么大是大非，看透了，了然于心。佛曰：缘是冰，我把冰揽在怀中，冰化了，缘没了。
　　 到了该摊牌的时候了。她这样想着，不争气的眼泪就情不自禁地流了出来。她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什么心情，是释然，是激动，是悲酸，还是将来面对孤独的忧心忡忡？
　　 “爸、妈，这是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她嗫嚅着嘴巴好久，鼓足勇气终于喊出这两个生僻的字眼，她自己都感到诧异。因为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称之为“他们”、“你们”或“你”时，就早已习以为常了。在她的心里，纵使他们有着生身父母的关系，也已经遥远得与世隔绝一般。如果不是缠绕着这层关系，她甚至怀疑此生与他们有过撞臂，“从这一刻开始，你们可以离婚了。人生苦短，不必再背着包袱负重前行。”
　　 季晨与婉琳被她的一席话震得语塞了，面面相窥。多少年来，他们尝试着刻画各种夫妻之间正常关系的微妙之处，都十足地认为做得非常逼真，完美到无缝衔接的地步。
　　 房间里一片沉默，他们俩都在凝思、考量在这真假参半，重重围困的关系里各自扮演了多少戏分，又付出了多少真情。十几年前，他们的做法如果说对，那是人性的流露，是善意的光辉，没有顾忌孩子成长过程中识破真相的颓败。如果说是个脚本的错误，那一开始，他们都成了无辜的受害者。在那荒山野岭上，如果不把被他人谁遗弃的孩子抱来，一个刚刚面世的小生命就变会成孤身野鬼，终究，他们选择了后者，拯救了她。为了孩子成长，为了所谓的这个“家”，都付出了几近毕生无所谓有，和无所谓无的辛酸与努力，最后还是崩塌了牵系每一个人在这个家里步履维艰的情感。更或许，也因为生命中注定，有了这个孩子当初胶着的关系，才使他们若即若离，暗潮涌动之后终见晴天。这样，孩子又成了百步托远松，缠绵成一家遭受无妄之灾的菟丝花，成了磨平各自棱角的牺牲品。人本善良，假使知道最后是这样的结果，未免也太自私了，他们都情愿素昧平生，作为陌路，未曾谋面。
　　 “或许，餐桌上是我们疗伤的最佳场所！”季晨提议说，“春，如果你愿意，那咱们就举行一次全家福的盛宴吧！”
　　 孩子没有错，季晨没有错，婉琳也没有错。本来春潮花自开，曲终人散去，没有大是大非。三个人，一个贵宾间，愈发显得像疏落的星星，极不协调，偶尔抬起头来，尴尬地互视一下对方，欲言又止。
　　 “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恩！”春率先站起来，打破宁静，探过腰去，抢来季晨跟前的一杯白酒，语气里充满嘲讽的意味，“你们这一天是否等得很久了？祝贺你们，终于可以摆脱了！”她说着，和着眼泪一饮而尽。春的话非常雷人，一如风起云涌，惊涛拍岸，两人哑然，似乎在与她一并吞咽品尝着苦酒嵯峨的滋味。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季晨窘迫艰涩地问。
　　 “你们以为表演得很优秀？”春怨怼到忍无可忍的地步，“可惜，你们不是出色的表演家，破绽百出。既然不爱这个家，为什么还要生我？”
　　
　　 二
　　 “月缺挂舒桐，漏断人初静，时见幽人独往来，缥渺孤鸿影。惊起却回首，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季晨倏地从心头弹出古人的一首辞，那是词人苏轼官场不得志，蛰居他乡时写的。是啊！人生失意无南北，无古今，这是他初经退朝之后露出暗礁踟蹰而彷徨的心绪。如果不是春的一番言辞，扰了它的酣梦，永远都在冰封的巷子里沉睡。他一直认为在他生命的辞海里，离骚，失意，只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与自己风牛马不相及。当他被生意场上的合作人骗光了家产，销声匿迹时；当他的脸上刻满沧桑，落魄地抱着昔日辉煌的简历投了一家又一家，终石沉大海，心情跌落谷底时；当小鸟依人的妻子一改之前的温柔，因贫积於的怒气直冲云霄时；当房子里再也盛不下她的怨言，选择了离开时，他如梦初醒，体会到人间尽处是薄凉，知道夫妻本是林中鸟。纷纷秋雨里，一个人穿梭，皑皑白雪里，孤影乍现，直到终于在一家台资企业里找到了栖身之所，同事们嘘寒问暖，才让他一任漂泊的心有了疗伤与喘息的机会。
　　 “季晨，女人家，女人家，没有女人不是家，你这样孤家寡人一个，终不是长久之计，我给你介绍一个。”林是他的直属领导，是此公司里尖端电子领域的项目经理和技术总监，而季晨仅是他直属管辖的一个部门研发经理，无论自己有什么独创和好的建议，实施与否都要给他递交可行性分析报告和论证，经过他权威性风险评估。当然，虽然他不管人事部门，在公司里也有任免的权利。他介绍的是他姑妈家里的表妹名字叫婉琳，离异，孩子判给了男方，没有拖油瓶。
　　 “离异”两个字像暮鼓晨钟，撞击着他的神志，两眼泛着火星。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让他一下子浮现出肮脏的前妻。但凡婚姻里经历过风雨的，没有一方是置身事外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一个人能稳稳地坐在沽名的钓鱼台上，紧裹着光鲜亮丽的铁衣。上小学时，同学打架，老师一般是按各打五十大板处理，理由是两个人打架不怨一个，这种意识从那时就根深蒂固地嵌入他的骨髓。他希望如果命运不故意刁难，找一个不幸丧偶的女人度过余生，或许会邂逅一段迟来的真爱，是命里相濡以沫的知心爱人。而今，是上层领导的意思，林是生意场上的老将，指哪打哪，战无不胜，公司一碧万顷的基业几乎都是靠他这个擎天玉柱来奠定，功高震主，老总都要看着他的脸子说话，在其他事务上，也从不言败。季晨虽万千思绪，不敢流露半点心声，唯唯诺诺地应允了。
　　 在那个春天里，林特意为他开了绿灯，给了他一天的假期，安排他们第一次约会。和煦的阳光撒在脸上，舒服极了。婉琳还没有应约而来，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栈道旁亭子里的防腐木椅子上，不堪回首的往事一幕幕像电影回放似的展现在眼前，一个刚刚栽了跟头贫困潦倒的家伙，身上还没褪去那一股龌龊与穷酸的味道，上司不计较这些，把自己的表妹介绍给自己，这是对自己何其的信任与赏识！应该感激涕零才对。即使这段情缘不成，那是缘分不到，大不了给自己寻个莫须有的不是，向他赔个礼，道个歉，也不至于翻江倒海。诚如是，那才是真正的成人之美，不枉他的一番苦心。这样一想，心情也舒畅了许多，就像这公园，雾气隐迹，绽露着春天的繁华浓妆。
　　 “你就是季晨？”婉琳像一片云飘了过来，带着羞涩的笑靥。
　　 “嗯！”季晨不卑不亢，也不流露出任何的表情，经过一段不幸婚姻的历练，他学会了世故，学会把自己隐得很深，让对方捉摸不透。不过，当他第一次听林说起婉琳的名字时，从字面上理解，一直以为是一个多么清高、多么冷艳的女人，隔阂着无法靠近的距离，而眼前站着的却是一个清秀而卓越的淑女，乍一看，还以为是深闺女孩。她黑色乌亮的头发绸缎般齐腰披垂，白皙的脸庞恰到好处地镶嵌着一双绘神的眸子。粉面含春，脉脉含情，莞儿一笑，两只浅浅的酒窝醉得迷人。穿着可体的湖蓝色灯芯绒连衣裙，打着一把浅粉色印着田田莲叶，娉婷荷花图案的太阳伞，迈着轻盈的步子，款款而来，像一束移动的花朵。季晨恍然大悟，颠覆了之前的肤浅认知，瞟上一眼，就让他欣喜不已，笃定她就是自己的红尘知己，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沮丧。好长时间，才回过神来。
　　 “咱们可以相见，可以相识，但我要找的是前世埋我的那个男人，你不一定是。”婉琳低声细语，诚然，是对他有着戒备。
　　 “有一种信仰是沉睡在昨天的梦里，有一种相逢是苏醒在今天的黎明。”季晨明白她的意思，开诚布公地说，“或许，咱们阴差阳错的一次相逢惊艳了一季时光，会感天动地，以后的路，咱们就尝试着一起走走吧！”
　　 他们初次见面，似乎都有很多的话要说，又没头没绪，不知从何说起，又怕说错了话，不能投其所好而打破了静好的氛围。他们穿过一条小溪，就是木架搭成的葡萄长廊，沿山体而上，弯弯曲曲，斗折蛇行。葡萄枝柯还没有从沉睡中完全醒来，茁壮的嫩芽膨胀了许多，还睡意惺忪地包裹在貌似蚕丝一样的外套里。远远望去。地上的小草已将大地点缀得盎然绿意。偶尔，几株不知名的山花被季节唤醒，用最美的姿态诠释着生命的意义，不由得让他们为大自然的神秘而嗟叹。春风像是一声哨音，万物复苏，剥开萎缩在残冬的篱笆。也许还带着委屈，带着忧伤，或许，还带着对前途茫然无措的惆怅，仍然把最好、最美的一面不失时机地在最适宜的时候绽放。这让他想起了“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的诗句。是的，世间万物，芸芸众生，都在追求着阳光，探寻着生命里的那一江渔火。
　　 走过长廊，就是一望无际的樱花。他们还离得很远，馥郁的香气就迎面扑来。时值暮春，纷飞的花瓣翩然滑落，随风起舞，像是下着七彩的雨。这儿依然薄雾缭绕，五彩缤纷的樱花漫山开遍，满树满枝，嫣然而奔放，宛如仙子翻花舞秀，霞落人间，又像丹青泼墨，在这人间仙境里妙手彩绘的巨幅画。如此美轮美奂的佳境竟似专为他们的到来而怒放，不由得让他们为上苍的慷慨赋予而心生感激，或许，这是一次磨难之后的完美起航。
　　
　　 三
　　 这是一个匪夷所思的事情，他们在忘我境界里徜徉的时候，捡到了一个襁褓里的孩子，狠心的父母没有留下任何的字据。于是决心收留下来，并取名叫“春”。他们都有一个美好的心愿，希望借“春”这个可爱的宝宝给他们架起通往彼此心里港湾的桥梁，让他们的小家春天永驻。而他们的结合是媒妁之言，是半路夫妻，彼此又构筑着自我保护的心里防线。生活中的磕磕碰碰促使他们拿对方的短板较量前妻，前夫的优点，常常会乌烟瘴气过后再杀一个回马枪。
　　 季晨非常懊恼，悔不当初，丢工作是一时的事情，而选择一个称心的伴侣是一辈子的事情，事实证明与他当初的意识如出一辙。在与她长时间的接触过程中，渐渐地发现温文尔雅的婉琳有着一大堆的毛病，她的清丽端庄全是披着厚重的伪装，一旦卸下，泼辣起来，会地动山摇，焦躁的脾气像一个火药桶，一点就着；逛超市，溜商场，可以视食品专柜里醒目“禁止品尝”的标识而不顾，肆无忌惮地填进嘴里，这是他不能忍受的，这是她自毁形象，素质低下的有力见证；可以懒惰到日出三竿还顶着被子装睡。她同样在放大镜里看到他可以七八天不会洗澡，还自我感觉良好，愣显摆绅士风度，臭美到时时彰显着东方不败的大将风范；可以不顾她难以忍受的气味，大快朵颐地咀嚼着榴莲；吃饭时嘴咂吧得像老牛吃饱喝足，卧在食槽边大声地反刍，想起了都觉得恶心；晚上睡觉，呼噜打得让她遐想到屋子墙体是否单薄，常常夜半醒来瞪着惊恐的眼睛，感到墙壁随着鼾声的节凑颤栗的错觉，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后怕。
　　 春渐渐长大了，大脑丰满了，懂得了真善美，假恶丑。他们必须把各自的隐私锁在不为人知的地方，把最好的一面镌刻在孩子的印象里。他们逛夜市，他故意紧走几步赶在春的前面，然后拉着婉琳的手，往往这个时候，婉琳会下意识地拒绝，又不敢动作过于激烈，就用手指反感地拨开他的手掌。季晨不管这些，握着她的手臂，甩开了膀子。他必须做这个动作，因为他的臂力大，即使婉琳再怎么反感，想抽回手臂或挣脱掉，都会在这个大幅度甩臂过程中稀释了她的全部力气；她清早起来晨妆，他在春的视线里轻轻拥抱着她，深深地呼吸，故作迷醉于她的秀发，说一些阿谀奉承又肉麻的话，她却像受惊的羔羊，虽不露声色，却木然地僵在梳妆台前，面无表情；他挺起胸脯，让她贴心地系上领带，而目光却神游而空洞地望向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