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父亲与土地(散文)
我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于黄土,长于黄土,最终眠于黄土,父亲的一生与土地密不可分。回忆父亲,最先闪在眼前的总是父亲留在土地上的印迹。无论何时何处,只要说起“土地”这一炙热的词组,总会在我内心漾起一股暖流。随之,涌出对父亲浓浓的思念。
在我记事的时候,农村正实行包田到户,父亲因此有了二十几亩可自由支配的土地。这些地分布于村庄不同方向,其大小、形状和贫腴也各不相同。父亲根据其不同特性,谋划着每一块地每年种些什么,南园北滩,耕种锄刨,高粱玉米豆子。一年四季,父亲眼里看的,嘴里念的,心里想的,都是土地。父亲对这些土地,宗教般地虔诚,孩子般地悉心。在父亲眼里,每一块地都是他的孩子,因此给它们一一取个名字。这些名字,或有趣,或形象,或朴拙,比如葫芦头,南河滩,郝家坟等等。因为这些名字,土地也越发生动起来。
我们村庄东面,蜿蜒着一条浅浅的小河。小河像个调皮的孩子,不愿好好走路,偏要在这里打个弯,那里再拐个弯,就这么弯来弯去,人们都不知道它究竟想干啥。如果有人站在高处远望这条小河,宛若仰卧葫芦的边缘。拘于河岸的走势,岸上的土地也便有了葫芦的形状。我家的那地恰在葫芦的顶端,于是被父亲取名为“葫芦头”。
“葫芦头”是最早分得的土地,也是父亲付出辛劳最多的地方。“葫芦头”土壤有轻度盐性。父亲说,这样的土壤适合甜瓜生长,所以多年习惯在这里种甜瓜。翻耕、播种、选苗、施肥、掐秧、压蔓,父亲精心地侍弄着,耐心地等待着。慢慢地,一颗颗毛绒绒的瓜蛋冒出来了,再慢慢地长成了一颗颗黑皮黄纹红瓤的大甜瓜,并任性地把香甜味道散得满园。在一个有露的早晨,父亲走进瓜田,小心地掀开瓜秧,把一颗颗滚圆、晶亮的瓜蛋蛋摘下来,就手将泥巴和露水擦净,小心翼翼地放进铺了软布的柳条筐。然后父亲用自车行驮着装满甜瓜的柳条筐到集市,换来母亲的油盐酱醋钱和我们的书簿铅笔钱。瓜地一侧是一条人行小路,常有种田的人们于此通过,父亲便时常邀了路人吃瓜,主人不吝啬,路人自然也规矩,满地的甜瓜极少丢失。瓜地里倒是搭了窝棚的,只是防放假的调皮男生来乱跑乱蹿。暑假里,以看瓜的名义我约伙伴在窝棚里度过很多快乐舒适的夏天,那一地的翠绿,一地的晶莹,一地的风景,一地的甜瓜和泥土的香,曾是我许多优秀作文的灵感,所以我对这一片瓜地会有着更多的念。父亲的“葫芦头”呀,曾是我们香甜的瓜园呢。
过了村东那条小河,南河滩便是河岸第一道坡地。这里是沙性土壤,土层深厚,有机质丰富,疏松、通气、排水性能良好,父亲习惯在这里种红薯。春来了,一场透雨过后,父亲叮叮当当地拖着农具,吆着黄牛,唤着黑狗,领着叽喳的儿女,到南河滩种红薯了。父亲光着脚,踩着细细的黄土,把早已翻耕过的土地,调成长长的土垄,用铁锨拍打光滑,再在土垄挖坑、浇水、插秧,最后把小苗下的泥土压实。一个个黄色土梗,顺着河的走势蜿蜒曲折,流畅洒脱,如一条条落地生根的小龙。随着日子的增长,红薯梗渐渐由黄变绿,由瘦变肥,直至最后膨胀,裂开。暮秋时节,把垄刨开,一串串硕大的红薯便躺在阳光下,土垄上。每当这个时候,父亲特别高兴,抽一支纸烟,攒足精力,然后唤着我们大车小辆地把红薯运回家。那又大又软又甜的红薯曾是我们一家冬日里主要的口粮。后来的日子里吃过很多红薯,却都没有父亲的红薯那般柔软,那般甘甜,那般让人思恋。父亲的“南河滩”呀,曾是我们赖以饱实的红薯地呢。
我家有块地,父亲称其郝家坟。其实我们村里并无“郝”姓,邻村也没有,为何叫“郝家坟,”我不得而知。时至今日,我很后悔父亲在世时,我为何从没问过这问题。说不定学识渊博的老父,会告诉我一个关于“郝家坟”的传奇故事。父亲去了,我再不知可以去问谁。
“郝家坟”是我家面积最大的一块地,有四、五亩吧,因其交通方便,土质肥沃,地头宽绰,极受父亲重视。父亲在这块田里下的力气也很多,土地被修整得方方正正,平平展展,象一个巨大的棋盘。这块地,父亲都是耕种两季的。春天的一场透雨过后,父亲便赶着黄牛下地了,先把闲时堆放地头的粪肥翻碎,用牛车运进地里,均匀撒开。再给黄牛套上锃亮的犁铧,犁铧深深插入泥土的一刻,父亲一扬鞭,一声吆喝,憨实的黄牛便低头、躬身、努肩,不遗余力地前行。老牛光着脊背在前,父亲赤脚在后,一人一畜行走在泥土里,配合默契,脚步灵活而踏实。黑黢黢的泥土被犁铧掀起,翻着暄腾腾的浪花,散发着潮湿和清香,争先恐后地倒向犁铧外侧。我细致观察过,父亲的鞭子从不落在牛身上,而是在即将接近牛背的时候,突然上扬甩向外面,在空中划出一个个漂亮的圆弧,与摇晃的牛尾交相辉映,象大地上腾起的串串美妙有趣的音符。在这片油滋滋的土地,父亲赶着他的黄牛,春天播上玉米的种子,秋天把黄橙橙的玉米收回家,再撒上小麦的种子,一年四季,周而复始,轮回着绿与黄的色彩,演绎着生长和丰收的故事。父亲的“郝家坟”呀,曾是我们信任的粮仓呢。
父亲种地,向来尽心,轻易舍不得伤一根小苗,轻易不让地里生出杂草。父亲说:“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季。一个农民地都种不好,颜面怎么挂得住?”自从分田到户后,村里有些人为省事,嫌农家肥费时费力,而改施化肥。父亲却不以为然:“庄稼一支花,全靠粪当家……多施粪肥,这地才会越种越厚。化肥用多了,地就没本了。”父亲经常这么念叨,也是这么做的。别人收完庄稼,秸秆一把火就地烧光,而父亲却将秸秆一捆捆拉回家,废叶废秆一起剁碎倒进猪圈呕粪,然后把粪一车车拉到地里。父亲说,土地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自然会对你好。不是我自夸,土地对父亲好,一直是我亲见的。沿长长的田间小路走过去,看着各家各户各式各样的庄稼,就数父亲的地整齐漂亮,就数父亲的庄稼长势旺,也数父亲的收成好。
父亲一生都在土地里摸爬滚打,依仗土地喂养着自己和妻儿,延续着生生不息的血脉。
那一年,父亲去了,沉寂于“葫芦头”的墓园。
后来,村里的土地做过多次调整,有些甚至几易其主。但父亲留下的“南河滩、”“郝家坟,”始终没有置换过,因为,这些土地里,有我父亲的汗水,饱含着我们对父亲美好的记忆。
兄妹们碰在一起,提及“土地”两字,总会瞬时想起父亲的形象:他时而曲臂扶犁,时而弯腰锄地,时而躬身推车,甚至在地头吸烟。父亲有一个奇怪的习惯,干活前先在地头卷一支纸烟,吸完了,在地里抓一把泥土,双手摩挲着碾碎,然后胳膊一扬将泥土撒在地里。父亲做这一连串的动作时,神情专注而惬意。我一直思索父亲这个动作的含义,但始终没弄明白。也许父亲对土地的那份情愫,唯有父亲才懂吧。
父亲耕种过的土地,经过哥哥,又传到了侄辈手里。当商业狂潮摧枯拉朽般萧条了乡村,当土地被乡下人忽略甚至遗弃的时候,父亲的土地,却依然被侄子们精心耕种着。尤其是父亲安卧的“葫芦头”,依然是夏季葱绿,秋来金黄。
我想,父地下有知,一定会听到他的土地滋滋生长的声音。
另外,提一点小建议,不一定对。标题中的“的”字改成“与”或“和”字,怎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