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我回了老家。有脑血栓后遗症的父亲，耳朵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很少与我和母亲聊天。不知怎的，一天晚上准备上炕休息时，他突然说起我当年中考的事情来，我才知道竟然还有一段故事深深地印在父亲的脑子里。
　　 父亲告诉我，当年中考成绩出来以后，我在整个地区拔得了头筹，远远高于录取的分数线，也远远高出第二名的成绩。这让班主任老师很是欣慰，同时也引起学校王校长和邢副校长的注意。他们委托邻村的一位老师亲自到家里找我父亲，希望我留校继续读高中，不要上中专学校。
　　 那时家里上有四位老人，下有四个孩子，都没有劳动能力，这样的家庭条件哪能允许挑三拣四呢？父亲找到班主任，班主任不敢做主，又找到他当年初小的同学（也是在校老师）帮忙，同样表示爱莫能助。没办法，父亲只好亲自去找校长。校长为了打消父亲的后顾之忧，答应父亲若我能留校继续读高中，学杂费、伙食费等一切费用统统免掉，还给父亲描绘出考上大学后的美好前景。任凭校长说得天花乱坠，父亲就是一根筋，固持己见：不管录取的学校是好是坏，我必须得走；三年后的高考是个未知数，谁能保证到时我一定能考出去呢？若事不随愿，不但白白耽误了三年的工夫，最后还得落得回家务农，成为一个泥腿子，这么多年的学不就白上了吗？最后，两位校长勉为其难，随了父亲的心意。
　　 并不知情的这段往事，把我拉回了当年参加中考的日子。
　　 自己家在远离县城十几公里外的小乡村里，为了便于参加中考，我和一位同学在考场附近的一个小区，合租住在一栋楼顶层的阁楼上。阁楼的楼梯是一个临时用的架子，是把半截树桩子随便用铁丝或榫卯之类的钉在一起。
　　 第二天要参加英语考试，心里紧张，前天夜里睡得不好。早上起床，洗漱完毕就匆匆出了门。走到半路发现忘带准考证了，转身飞跑回去，爬梯子上楼。谁知一步一滑的，不是梯子的横撑歪斜了，就是捆绑的铁丝松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上去，左翻右找，不见踪影，时间紧迫，不得已作罢。
　　 没有准考证，就算托爷爷拜奶奶进得了考场，准考证号没记住也是白搭。忽然想到室友的手机里应该可以查到，赶紧找室友。自己的家庭条件不好，有一部手机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找到室友，查到了准考证，她说何不找个地方去打印一下呢。觉着她说得有理，我匆匆去了一家复印社，服务人员倒是挺热心，但是没有数据线也无济于事，急得自己眼冒金星，额头冒汗。于是找来数据线，插在电脑上。一番忙碌，终于大功告成。
　　 满心欢喜地拿着准考证往学校奔去，偏偏又找不到学校了。当时整个县城大搞土建，道路挖得歪七扭八，搞得人们晕头转向。看到一大片临建围挡，露着一个小豁口，旁边恰有一位民工在干活。疾跑几步向前，打听围挡院里的楼上是否有学生进去参加考试。
　　 “正门还得绕好远呢，你们赶紧从这儿进去吧！好多孩子都进去了，时间都快来不及了吧？”这位民工真是个古道心肠。
　　 穿过围挡的豁口，撒丫子往楼里跑。楼道里很静，不管三七二十一推开一扇门就冲进去，一位年迈的老师弯腰站在讲台上，手里正拆装有试卷的纸袋子，看到我冒冒失失地进去，大声训斥：“你是哪个考场的？找自己的考场去。”
　　 慌忙之中扫了一眼，这个考场里满当当的，没有空位，这时候才想到应该查一下考场号的。不等关上门，就手忙脚乱地打开书包，乱翻一顿，终于发现准考证上赫然写着5342考场。可是这个考场在几楼全然不知，一时又找不到人问，好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楼上楼下一顿乱跑乱撞。慌乱之际，猛然发现西墙角一扇门旁边的白灰墙上，贴着一张不显眼的白纸，上面写着“5342考场”，便一头扎了进去。已经在卷子上埋头写字的同学们，都被这撞门声惊呆了，他们停住了手，抬起了头，睁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我。我才不管，冲着一张空座位就跑过去，没有核对座位号，拿出笔在卷子上开始写自己的名字、身份证号和准考证号。
　　 写好了，开始翻看厚厚的一沓子试卷，正面反面，满当当，密麻麻，脑袋顿时就笆斗大了。脑袋一大，眼睛就模糊了，看不清楚了。看不清楚，整个卷面上就像撒满了黑芝麻，又像爬满了黑蚂蚁，弄得我头晕脑胀。
　　 赶紧从桌洞里找夹带进来的英语课本，翻到最后单词部分，被老师点名，说这是考场，想用功，考场下面用功去。顿时醒悟：我正在参加英语考试。现在想想，当年的老师可谓通情达理，否则一次记过，考试资格都得取消。
　　 这时才想起第二册的单词没背呢，第三册的才念过一遍，已全然没有了印象。不由得想起邻桌薛同学，平时记单词、背课文、读原著，将单词同意归组、反意对比，时态、语态、词组，都写在专用的本子上，日积月累，攒出厚厚的几大本子。自己还笑话人家，做出这么多的无用功。到了考试的关键时刻，一个单词也记不起来的时候，突然就羡慕起薛同学来。我抻长了脖子，左顾右盼。想着，哪怕有一个开头，也好能静下心来做后面的题呀，俗话不是说万事开头难吗？哪曾想，脖子刚抻出去，眼睛还没落在他人的卷面上，就被监考老师发现了。
　　 “有的同学注意了，要看自己的卷子，答自己的题目，别东张西望的。”
　　 偷窥老师一眼，人家并没盯着我，真是做贼心虚啊！放下笔，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口，镇住慌乱的心，开始拣自己会做的题慢慢做起来。心想：考不好又能怎样，最不济就是回家务农，也许利用业余时间再复习一年，最后考进一个好学校也说不定呢。虽说心里这样想着，可是看着厚厚的试卷，答题进展缓慢，仍是烦躁。直到最后，面对实在写不出的那些题目，只好心一横，摆开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一不做二不休，瞪着大眼环顾别人刷刷刷地写个不停。教室里好静啊，针掉在地上的声音若真能听到，恐怕只有这个时候了。
　　 “还剩三十分钟了。”
　　 “还剩二十分钟了。”
　　 “还剩最后五分钟了，请同学们仔细检查一下试卷，看看姓名、准考证号、身份证号写对了没有，缺一不可啊。”老师一遍一遍地提醒。
　　 “这还能写错？这一堂考试，除了会做的那些题，我只检查这几项了，都不知检查了多少遍！”我小声嘟囔。
　　 老师不屑地看我一眼，没有言语。我心里说：不用你说出来我都知道你会说什么，就你心里那点小九九，还能逃得过我的法眼？哼！
　　 谁知其他科目临场发挥好得出奇，综合下来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
　　 多少年过去了，父亲还记得那么清楚，他说直到现在对当年的决定也不后悔。可是对我来说，终归是没有经历过高中生活，在人生的链条中，曾经缺失了一扣，难免是一个遗憾。可是我已然明了，过去的永远地过去了，就像当年的那场中考一样，不会再现。但其影响，于内心深处深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