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聚会可是人间最重要的一件大事了，从人类学的意义上来看，聚会是一种古老的优秀传统，是促进人类诞生和自救的一种有效行为，同时也是人类智商共同提高的必要保证，聚会这件事决定着人类命运的生死存亡。
　　 人是一个群居种群，不仅需要彼此的关怀和互助，更需要以特殊聚会的方式结成某种盟约，以保证部落群体能够安全地繁衍生息。古时的部落、古国、方国、诸侯国之间也举行聚会，他们把这种现象称之为会盟，就是利用聚会的形式达成一种神圣同盟的关系，目的就是为了划分地盘瓜分利益。然而，历史反复证明了这是一种搞笑行为，一本正经的盟约最是滑稽和靠不住的，神圣同盟的真实内涵，就是勾心斗角的代名词，是野心家用来骗取由此产生的辉煌业绩，以及在称王称霸后炫耀冷面杀手的资本。
　　 当年的春秋五霸，战国七雄麾下都有许多附属国，就是一个暂时同盟关系，只是为了某种需要而临时达成的协议，看起来是一种共同的阳谋，但其实就是一种独家阴谋，最后的最后还是强势集团用武力统一各国的疆土，建立了中央集权统治的模式。从此把各式各样的聚会规范起来，让“会”有了帝国大一统的标记。
　　 以后的许多以“会”的名义举行的一切社会活动，如开会、幸会、盛会、庙会……都是以聚会的形式显示特殊意义下的政治、经济、文化、民生、俚俗……的一系列活动。聚会不仅是人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世俗需求，更是一种道德精神的广泛宣扬，也是思想图腾的集体彰显，聚会的实际意义不可小觑，但阳谋和阴谋的内涵永远存在，否则就不会有人操办聚会。
　　 同学聚会就是“会”家族中最平民化的一种聚会了，在这里任何高低贵贱的言行参和都会让与会者人嗤之以鼻，予以蔑视。当然这是理论上的崇高认知，实际情况下会发生许多意想不到的后果，比如当年的瘦猴变成了一个让人认不出来的超级胖子，就会让人嘲笑或羡慕；脏话连篇的女生成了烧钱的农场主，也会让女同学们景仰和感叹；学习差的同学意想不到的成了大官或是富豪，也会让同学们的三观尽毁。尽管这些成功人士没有为同学会的活动做出了一丁点赞助和贡献，甚至这类人都没有来，仅传闻就已经使同学聚会增添了传奇的色彩，并让与会者怀疑自己的人生。
　　 我一生就经历过一次同学聚会，就是因为我是一个相对真诚而坦率的人。以后我就没有再参加同学的聚会了，也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真诚和率真。我用最大的热情和真挚与同学们聚会，就是真诚地和自己的过去坦然相会。以后的我也用了最深沉地真挚与同学们告别，就是勇敢地和自己的过去说声再见。我真诚地对待自己，也真诚地对待同学。从今以后我的精神不再与任何人聚会，我的灵魂只交付与神，聚精就能会神，我与神相会。
　　
　　 二
　　 那次的同学聚会是在二零一一年四月二十日的晚七点，地点是在某同学开设的西餐厅，他是同学聚会筹备组成员之一，也曾是我的好朋友之一。那晚，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同学们举行了成年后的第一次激情聚会，大家在餐厅的二楼见面、聊天、照相、吃饭，一楼照常营业，不影响生意。
　　 这是一次AA制的同学聚会。
　　 同学聚会的场面必定有火爆的镜头，一位女生看到她的同桌来了，分开人群迅速地上前拉着他的手就把他拽到角落私聊，让同学们发出情不自禁的几声低沉友好的嘘声。这个女生听说我准备写一点同学聚会的文字，专门打电话给我，自我介绍她喜欢文学和书法，言外之意是暗示她是一个有品位的人。但我再也没有联系她，甚至也没有再主动联系其他同学，主要原因还是找不到能共同聊十分钟以上的话题，我缺乏耐心。
　　 那年聚会时，我们大致是在四十五岁左右的年龄，正是人生的壮年，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一代人，生活压力很重，日子清苦，手头拮据。最主要的还是许多人都面临下岗，或已经下岗了，生活都不容易，甚至还有些艰难。我们当年的班花就下岗了，每月只发两百元的下岗工资，幸亏父母去世后给她留了一处小房可以出租，丈夫开出租车也有让普通人羡慕的收入，日子还过得去。但岁月的磨砺已让她失去了精神支柱，中年以后她就虚胖臃肿颓废起来，这班花都成了灰头土脸的胖大妈了，幸亏当年的追求者在同学聚会上风度翩翩地和她单独坐在一起深切地交谈，才让人们想起了她曾经是传说中的美人胚子。
　　 我们是六九届毕业的小学生，正逢文革中复课闹革命的命令下达，造反的中学生都回到学校重新上课了，因为没有多余的教室和空闲的师资力量，我们就无法升入正规的中学，只能在小学里开办初中班，叫戴帽中学。为了表示是初中班，就把原来的三个班打乱重新分为三个班，采用部队编制，叫一排，二排，三排，第二年才正式进入向往的中学上课。结果在这次的同学聚会时就无法以班来聚，只能以年级来聚了，就是因为那次戴帽中学的重新编排，让各班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个年级成了一个虚拟的大班了。
　　 那个时代小学的班级标准人数是四十五人，三个班应该有一百三十多人，但来聚会的同学只有八十多人，许多人无法通知到，尽管有些人已经有了传呼机和手机，一些同学也有了芝麻绿豆般的官衔，但怎么叫也不来，人家就是不想和我们再有瓜葛，不想和这些没用的人结成神圣同盟，怕给自己带来甩不掉的累赘，添上不必要的麻烦。但这也让我们很兴奋了，同学间因各种原因亲近疏远是一个正常合理问题，大家都是经过时代洗礼的人，可以理解这块土地上的人情冷漠和世态炎凉。
　　 其实在一九七零年的七月，大部分同学都随父母插队到农村落户了，许多人因此都没上好初中和高中，即使有个毕业证也是虚的，没有扎实的知识和学问，就像我一样。虽然后来我也圆了自己的大学梦，但我的文化底子就是小学三年级，尤其是在语法修辞上就有先天的不足，有些事情就常让我犯糊涂，比如“的地得”的用法。
　　 文革结束后，同学们有陆续回到省城的，有留在外地工作的，还有去了外省的，也有一个长得高挑漂亮的女同学自杀了，有人说是她的丈夫去美国留学后另有所爱引起的。总之同学们是七零八落地天各一方，分散在许多地方生存，让小学同学两小无猜的纯真情谊没有后续，这就成了埋在同学骨头里的一个心病，举行同学聚会是大家共同的心声。
　　
　　 三
　　 这次同学聚会的筹划工作可以说是一次空前的善举，大家都格外激动，许多女同学为此拿出省吃俭用舍不得花的钱专门做了一下头发，穿上了最好看的衣服，看起来都是火烧火燎，仪态万方，为了这次盛大的集体聚会行动，惊动了四邻八舍，诸亲百眷。那时的人都不富裕，经济紧张，同学聚会就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举行的，为的就是找回少小时的纯真。
　　 我们这个年级的同学因特殊的时代背景，命运多舛，大家因此都特别想知道每个人现今的状况，同学聚会的期待感就异常诡秘，使人愈发亢奋，有人说，自从接到同学聚会的通知就没有睡好觉。我也专门为同学聚会写了一篇短文，在同学聚会时当众朗诵了一下，得到许多男女同学赞许的目光。现录于下：
　　 ——《辛已谷雨记》
　　 人生半载，容颜一改，才知流年似水。百年之始，春来之际，同学相聚龙城，甚感春华易逝，少年不追。想昨日曾嬉戏于汾水之上，有野草相伴；看如今蹉跎在楼宇之下，无金迷纸醉。尽无限回想，难寻当年踪迹，童音不再，人面惑疑。苍生真如白驹过隙。难回首，抬望眼，不见当年铜雀台，唯有漫漫尘埃洒落黄土高原。今日相见，是前生有缘，短聚一别，不知何日再相见，愿明月常驻人间！2001年4月20日。
　　 那天同学聚会后还专门印了一份同学录，绿色塑料皮，里面每一个同学都有一个专页，上面是个人的黑白照片和通信联络方式。我们有一个女同学在市政府印刷厂工作，可以优惠便宜一点，也可以照顾一下她的业务。
　　 同学录的第一页是我写的《辛已谷雨记》，第二页还是我专门为此次同学聚会写的纪念散文，题目是《写在同学录梓印之前》，今天也全文刊录于下：
　　 ——《写在同学录梓印之前》
　　 清晨七点多，正在准备孩子的早餐，电话铃响了。这么早是谁打来的电话？八成是打错了。不想孩子接起来一听就说：“爸爸，你的电话。”拿起电话，耳边就想起同学的声音：“我今天就回D市了……昨晚真好！是吧，啊……”啊呀！是同学。那一张张陌生的脸，那一张张让人再也想不起当年半点影子的脸。昨晚从全国各个地方，同学们来了，带来一路的风尘。
　　 中午和晚上，同学们欢送外地来的同学，在酒桌上大家谈了许多，似乎是一种释放，一种长久以来积聚的深沉和思念，在此时得到了释放。是啊，在同学面前有什么不能说呢？这就是同学的魅力。
　　 有同学觉得我为同学录写的前言《辛已谷雨记》调子低沉，也有同学说应该写上一九七零年七月那让人难忘的日子，说到此，大家都很激动。
　　 是啊，我是应该写一些让人振奋的东西，应该写一些让人难忘的事情。然而我却没写，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禁问自己，转而问长天……
　　 我想起过去，想起穿云而过的中国历史。据史学家研究，催人奋进的《满江红》不是岳飞所写，而是后人为了抒发一种壮怀，借岳飞之名而作。从岳飞生前留下的诗文来看，《满江红》确实不符合岳飞的性格，而岳飞的代表作《小重山》则正体现了岳飞当年复杂的心迹。就苏轼的《赤壁怀古》那大江东去的豪迈之情，也是借英雄而发，是抒发自己心中的郁闷。还有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出去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仰天长啸，也是一种不得志的宣泄，为的是借酒消愁。所以史学家认为，英雄是难发英雄之语的，真正的英雄们更多地是抒发一种忧国忧民的愁。这也可能是自春秋以降，中国哲学史，思想史在“儒、释、道”精神的衍化下，塑造出的中国人的精神框架。且不说这种精神框架结构对中国历史的发展有什么作用，就我写同学录的前言或许就是这种心态吧，但我不是英雄。
　　 关于一九七零年七月下放之事，我想如加上一句“汽笛声划碎了少年梦，从此天各一方”这也就说明了一点问题了。然而这就有点具象了，成了叙事诗的手法，似乎由此扯出万语千言也说不完我们无尽的感叹，同时也失去了想象的空间。但那年的七月是让人难忘的，因为它是我们人生的重大转折点，我们今天的一切都与那个年月有关，我们的人生轨迹从那时起，就在天边划了一个大弯，再也走不上正途了。
　　 或许是我们生不逢时，但也不尽然，设想一下，假如我们早生五十年，一百年或更早，我们会怎么样呢？可能是异族入侵正杀得我们血流成河，仓惶逃难；可能是军阀混战，民不聊生，挣扎在生死的边缘；可能在日本人的刺刀下做奴隶，或在战争中死于疆场……还有无数个可能，但绝不会是太平盛世。
　　 假如我们晚生五十年，一百年或更晚，我们也许会遭受环境大污染而无奈，可能正在躲避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死亡火焰，可能会有大地震、大洪水，可能行星撞地球，外星人入侵……还是一个不平静。
　　 就拿当今来说吧，我们没有生活在非洲当饥民盼联合国救济；没有每年都遭大洪水相逼，远离生态文明的沐浴；没有在贫困山区，因欠税被村干部们扒了房顶；没有在西部出了门就可能被风沙吹得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已经是很幸运了。我们应该知足，因为作为人来说我们是应该知足了，因为人是应该受苦的，这是上帝的安排。
　　 自从普罗米修斯偷来天火，人类生命的火种就生生不息，因为文明之火使人类成了智慧生物。然而因此，人类也就开始了漫长的痛苦修炼，因为潘多拉的匣子打开了，它里面除了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希望”之外，其它都是罪恶和丑陋，而这一切都已播撒在大地和天空。因此，当我们在遭受许许多多不公正时，包括那年难忘的七月，我们的心中一定有一个伟大的力量在支撑着我们，那就是希望。
　　 现今社会变革到了这个阶段，我们这个年龄又要经受一次让人几乎要挺不住的冲击，我们或许会又一次失去。但不要惊慌，我们是一群不死鸟，天地间的灵气造就了我们，我们就应该在这个星球上以人的自信来度过有限的生命，并让历史记住我们。像A．E．豪斯曼的诗句中描写的永垂不朽的勇士那样——双肩支撑着悠悠苍穹……上帝所遗弃不顾的，他们挺身捍卫……
　　 在停笔之时，脑海里浮现先哲的名言，用自己的话来说就是——生命仍将继续，同学更须努力！
　　 谨以此文献给那晚八十名同学和所有的同学！
　　 ——爱你们的人。2001年4月21日。
　　
　　 四
　　 关于《写在同学录梓印之前》里“就拿当今来说吧，我们没有生活在非洲当饥民盼联合国救济；没有每年都遭大洪水相逼，远离生态文明的沐浴；没有在贫困山区，因欠税，被村干部们扒了房顶；没有在西部出了门就可能被风沙吹得找不到回家的路，我们已经是很幸运了”这一段话，现在可以说明一下。当时的那几年经常看到非洲难民们需要联合国救济的报道，还配发了许多黑人妇女和小孩瘦骨嶙峋的照片，其可怜状可以和奥斯维辛集中营大劫难后幸存的人们相比。后来联合国为此做了很大的工作，许多优秀的志愿者都去非洲帮助那里的人们，体现了地球村的关爱，这是联合国国际性“聚会”的成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