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土很快就将我淹没了，或者说将我掩埋起来。我最后看了一眼大地，恋恋不舍的样子。还有湛蓝的天空，周围的树，空气的味道，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味道，闻不够的。泥土将我包裹得严严实实，就像当年母亲怀里搂着的那个婴儿。
　　 母亲是有血有肉的泥土。是的，我是这样认为的。在我生命的潜意识里，我是从母亲的泥土里破茧而出的。我第一次听到母亲在唱摇篮曲，是在一个凌晨。几乎，每一个人的婴儿时期，都能听到自己母亲的摇篮曲。这是母亲盼望婴儿尽快长大的声音，是音乐的最初启蒙。任何一个人，都是伴随着泥土，在母亲怀里长大的。我一直在母亲的怀里，吸吮着母亲的乳汁。我相信，即使我长大了，也走不出母亲的怀抱。母亲高高大大的乳房里，蕴含充足的乳汁，丰富的营养，供我的身体发育。因此，我不必担心，我童年的身体，是否存在发育不良的症状。此刻，大地很安详，这让我想起一头吃饱了肚子的牛，卧在春天的阳光下，安详地享受时光的抚慰。而时光却磨磨蹭蹭的，不愿走动，把整个光影打在泥土身上，想产生一点想法，留下一点印记……想想，那会儿母亲正在分娩，我不知道母亲是不是很痛苦，据说母亲一点都不痛苦，相反的是，母亲却是幸福的。因为，母亲正在经历一个分娩的过程，正在完成一次生命的壮举。一个人，能完成一次生命的壮举，应该是幸福的。我正被母亲抱在怀里，隐隐约约，我听到了，带着泥土芬芳的摇篮曲。此刻，我知道了幸福的含义。幸福，此刻就抱在我的怀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温暖，抱在怀里的温暖，是刻骨铭心的。我不想失去泥土的温暖。泥土是有阳光照射，接受阳光抚爱的。我知道在母亲怀抱的时间不会太久，而在泥土里的时间为最长。迟早我会离开母亲的。从内心讲，我是不愿离开的。一辈子都在母亲怀抱里，一辈子都与母亲厮守，多好。被母亲泥土抱着的感觉，幸福的喘不过气来。没有时间考虑其他，只是幸福，一日长于百年的幸福。和母亲永不分开。在黑夜里与母亲呢喃，喜欢母亲喊我的乳名，一声一声，亲切悦耳，无比动听。我和我的兄弟姐妹，都喜欢吃母亲的乳汁。我们是吃着母亲的乳汁长大的，没有人会怀疑。
　　 我脱离开母亲的怀抱，也就是脱离开泥土的滋润。母亲的乳汁一旦干瘪，证明母亲完全垂老。老朽的母亲，乳房是下垂的，几乎触及到母亲的腰部。一条白净的沙土路，传来农耕时代马车的踢踏声。香椿树上，有知了在鸣叫。奔波的麻雀，以最快的速度，赴一场以闹剧收场的约会。我在公路上，看到细细的黄色沙粒，一点一点被马车碾碎，变得僵硬。饥饿，口渴。一条破絮，僵死的蛇。跟前是一只蟾蜍，还有，猫头鹰的叫声。同样僵硬的路，白色的灵布，空荡荡的场院。以前，有草垛立于此。粗壮的白杨树，蝉在上面鸣叫。蓝天白云，矮墙，水井，辘轳，牲畜，或蓝或白的几何图案。泥土的颜色，草木灰，我的身子淋湿了。是在一个午后，被一场莫名其妙的雨淋湿了。我已经饥肠辘辘了。田野在我脑子里过滤，只剩下空旷的那一部分了。第一次觉得孤单，想哭的滋味，对着那些镜头，还有那些脏兮兮的东西……
　　 不想回忆，脱离母亲怀抱的遭遇，是夹杂着痛苦的。只想看原野，还有泥土。原野姓绿，从春天到秋天，原野一直绿着。奇怪的是，原野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把自己装扮绿了。没有泥土，原野怎么会绿呢？及至冬天，原野尽剩下泥土了。此时的泥土，是坚硬的，不断地接受寒风的洗礼。待冬天结束，原野又开始装扮自己。母亲在春天，也是要装扮自己的，花格褂子，衬衣，都是新的，还有胭脂，粉黛，略略施过，与春天很协调的。一只蚂蚁认为，春天来了，不能再无所事事了。燕子忙忙碌碌，衔泥筑窝。累了，就抓住电线，一展歌喉。燕子的声音很好听的，比麻雀好听。燕子在这里生活，繁衍，到秋后就去南方了。燕子不喜欢冬天，我也是不喜欢冬天的。冬天一走，我就敞开了门窗，迫不及待地想拥抱春天。我第一次感到了幸福的重要，拥抱的滋味，大概属于幸福的范畴。春天是一个女子，我拥抱了春天，就是拥抱了一个女子。我不想再失去幸福了。既然幸福来临，就牢牢抓住不放。我要日夜把幸福放在心坎上，搂在怀里。
　　 春天最显著的一个标志，就是河水的声音青翠欲滴了。常听河水流动的声音，心都是湿漉漉的，温润的。我甚至想将我的一颗心掏出，在河水里洗涤，洗的透亮。家乡的河水，是神奇的。有一年，我的眼睛不知为何红肿起来，一只眼睛像灯笼。母亲说，去河里洗洗。我真的在次日清晨，去河边用清凉的河水洗眼睛，好像几天以后，眼睛不知不觉就好了。还有泥土的觉醒，春天的泥土，像一个丰韵的少妇，到处都是蓬松饱满的。
　　 是的，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农耕时代的结束，让所有的农具闲置起来，派不上用场。锈蚀和遗忘，新生和隐退，消亡和重建，成为变革时代明显的特征。新生活，来的太快，让人晕眩，让人幸福。真的，猝不及防的幸福，让人喘不过气来。不是窒息，是幸福。有时候，窒息会让人喘不过气来，同样，幸福也会让人喘不过气来。
　　 岳父在电视购物上买到一个摄像机，花五百元钱。他到处炫耀，对人说是韩国的产品。家里的瓶瓶罐罐，一盆普通的花，院子里的猫，墙上的九尾锦鱼画，花开富贵的牡丹图，外孙女的照片，地上的拖鞋，都是他的拍摄对象。我一进屋他就拿出摄像机说，看看我拍的。声音充满幸福和自豪。街上，到处是狗。真不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狗？一只狗与另一只狗的亲昵行为，万万不可说是人类的发明创造。我想找到一面会唱歌的墙，然后看到一幅画，画的颜色已经很深地嵌入烟火色了，也可以说烟火色很深地嵌入画中了。生活是烟熏火燎的，劣迹斑斑的人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泥土是一点点掩埋了我。我庆幸，我能与先烈一样享受土葬的待遇。我能与我的一个先人，是在抗倭中战死的，一样被土埋葬，该是多么幸福。他是一名水军，在戚继光的军队里服役。他过多的生活细节，我无从知晓，只知道他是一名军人。在我的生命中，最大的遗憾是没有当一名军人。当泥土掩埋我的时候，我还在想，来生，一定做一名军人。像我的先人一样，去打倭寇。
　　 生与死，都是与泥土有关。生于泥土，死于泥土。被泥土掩埋的感觉，就像雷电划破天空，只一瞬间，就把生死照的透亮。
　　 其实，这个过程是漫长的。泥土在掩埋我的过程中，最先掩埋了我的先人。我不知道最早的先人是如何被泥土掩埋的，祖父被泥土掩埋我是知道的。那时我还尚小，是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叔父及婶婶，姑姑和姑父，一起将祖父掩埋了的。
　　 我从家族的族谱上，看见我的太祖父、曾祖父忙碌的身影，他们做小买卖，侍弄土地。家里好像还有油坊，不是大染坊，有几亩薄地。我少年时跟随父亲在一块田里劳作，父亲深挖土，广积粮，用锹在土里翻出一个旧时代的烟嘴，父亲拿起来端详半天，说了一句，大概是你老爷爷的。
　　 我还看见祖母的身影，奔跑在战火纷飞的岁月。祖母好像在做军鞋，是用榆皮面，在案板上糊毛头纸，抹上糨糊，粘一层布，粘完四层，再抹一层糨糊。在昏暗的油灯下，祖母使用针锥，再用拖拽着麻线的大针，按照针锥的眼穿过，每纳一针胳膊就甩一下。祖母还搓麻绳，边搓绳边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一些泥土就沾在她身上，脸上，她是带着泥土的芬芳，闻着泥土的芬芳，为解放全中国，一针一线将自己的青春缝合在历史的岁月里。
　　 祖母长得好看，瓜子儿脸，双眼皮儿，柳叶眉，黑黑头发，梳一双大辫。祖母就是泥土里长出的一朵花。她的身体，散发着最迷人的泥土香味，最纯正的泥土芳香。我的三婶，是唱着清凌凌的水蓝莹莹的天，在开荒种地的间隙，和三叔进入洞房的。三叔身上携带的一粒细小泥土，见证了他们的洞房花烛夜。我的二叔在被泥土掩埋时，我亲眼看着三叔用铁锹挖出了泥土，那生长在泥土里的麦苗被三叔挖断，丢弃在一旁。麦苗的根部，粘连着醒目的泥土。
　　 我的祖先包括太祖曾祖和祖父是一辈子与泥土为伍的。他们的血肉之躯业已化为泥土，抓起一把泥土嗅嗅，就能嗅出他们的味道，还能嗅出家族的味道。
　　 与泥土为伍的念想，是始于一个人的心碎。好好的生活，心何以碎？有时心碎，不是因为贫穷，不是因为生活不好，而是因为生活太好。再也不想看到，现实生活中的相互倾轧，拆台与诋毁，常戚戚的小人，无节制的恶意中伤，为蝇头小利的暗自窃喜，肮脏的权钱交易，哈巴狗式的媚俗嘴脸，丑陋的暗箱操作，无序的竞争，明目张胆的资源掠夺，冷漠的人情世故，苟且偷生的现状，持续滑坡的伦理，过度沦丧的道德，反目成仇的亲情，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伪君子，愈来愈多的雾霾，令人窒息的空气，恶劣的环境污染，癌症患者的急剧增多，医院的人满为患，精神病史的重新书写，官员跳楼自杀背后的深层原因……
　　 所有这些，都是我抛弃掉一切念想和世俗的偏见，坚定地与泥土为伍的外因，当然还有我最固执的内因想法。
　　 慢慢向泥土靠近的过程温馨而虔诚。我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是苍生的味道，就是与母亲为伍的味道。父亲为苍天，母亲即大地。大地是以土为主的，土是大地的血肉，精华，是万物赖以生存的母体。
　　 我恳求泥土包裹我的身体。我的下半身已被泥土掩埋，差不多掩埋到胸口了。我的恳求是得到了泥土批准的，泥土正在以温良恭俭让的姿态，接纳我的身体。
　　 我的手上沾满了泥土。那是我在用泥土制作泥娃娃，是在我身体还没被泥土掩埋之前，在童年的旧时光里，第一次与泥土打交道。直到现在，还留有与泥土为伍的最初印记。就像一块胎记，一生下来就烙印在我的身上。我用浪漫主义和极度夸张的手法，捏造了一个想象中的女娲，以便让她在天破的时候补天。还捏造了我的母亲，一个以泥土形式出现的母亲，几个小的泥娃娃，围拢在母亲跟前。最后，捏了一个能摔响的泥炮，炸响在我幼稚的幻想里。
　　 庄子曰，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意思是讲，而今万物都生长于泥土而又复归于泥土。
　　 复归于泥土，就是与泥土为伍。我是从庄子这句话里，领悟到复归于泥土的精神实际。我下决心与泥土为伍，复归于泥土。古人早就知道万物复归于泥土的道理，那么何必要利欲熏心，相互倾轧呢？我宁愿与泥土为伍，亦不愿与世俗和媚俗为伍，不愿与冷漠和虚假为伍。万物生长在泥土里，我其实是与万物为伍的。
　　 身体偎在泥土里的感觉真好。泥土是温润的，温暖我一颗冰凉的心。泥土是真心的，没有虚情假意，更不会矫揉造作。
　　 根植于泥土，与泥土融合在一起。生长的乡村故土，与泥土接触，让泥土传递出一种信息，我依依不舍地看着童年的村庄。
　　 村庄是矗立在泥土之上的。我想知道，沉睡千年的泥土，是怎样，从大地的腹部，一点一点站立起来，把一个个魂魄，垒起来，垒成了村庄，垒成了历史？泥土以全部的力量，将乡村连缀成片，最终将一个民族粘合在一起，那么牢固，不可分离，成为了永恒。
　　 无论如何，我是不能背叛泥土的。背叛了泥土，就等于背叛了庄稼，背叛了乡村，背叛了祖训和祖先，割断了我与乡村的联系，背叛泥土，也就是背叛了自己整个的少年时代和童年记忆。
　　 背叛泥土，注定了一生处于无根的状态。
　　   在齐鲁大地，对泥土依然葆有激情的，是那些至今仍然勤勉的庄稼人。依然在广袤的田野里保持着最原始的种植姿势，面朝黄土背朝天，于泥土朝夕相处，汗滴禾下土。
　　 只有在泥土里进行种植的人，才能听见大地的心跳，才能用舌头和鼻子分辨出口中饭食出自哪一块泥土。
　　 那些背叛泥土的人，无法体会种田人对于泥土的感情。当然，他们最终也是要归于泥土的。此刻，我感受到了泥土的温度，正在灼热我的全身。我安详地闭上眼睛，心里在想，与泥土为伍的感受真好。当泥土快要把我融化了时，当我的灵魂与肉体与泥土合二为一时，我死而无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