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所说的鼠，不是松鼠，松鼠不可憎。绒绒的，机灵灵的，也不怕人，很让人爱怜。让人可憎的是老鼠，虽敏捷，却贼精精的，有一些鬼祟。
　　 鼠相不好看。尖嘴圆耳，鼠须横翘，臃肿着身体，极不般配地拖着长长的细尾巴，鼓溜溜的眼睛，透着贼气，实在不讨人喜欢。
　　 何止是不喜欢，简直是厌恶。
　　 它的行为一伸一缩，一张一望，一窜一跳，见不得半点光明，更不磊落。翻箱入柜，偷吃食物，啮咬衣物家什，苟且至极，不地道不大道。声音里透着刻薄，吱吱乱叫，尖锐刺耳，这也让人心生怨气。
　　 查阅相关的成语，但凡与鼠有关的，实在很难找到一个褒扬的意义。诸如“鼠窃狗盗，目光如鼠，鼠目麞头，鼠屎污羹……”这大体也看出鼠在人心目之中的地位，不怪乎“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过去，农村人住的大多是木架房，从地里收回来的粮食，堆积在木楼上慢慢晾干。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楼板上就经常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先是小心翼翼试探着，试探过后，胆气突增，拖拉包谷，翻越盆瓦钵缸，一层楼板上，噼哩叭啦。这个时候，鼠们颇是肆无忌惮，无视于人，也无惧于人。此时，你完全可以想到鼠辈在暗夜里，鬼鬼祟祟让人苦痛却又龌龊的行为。无所顾忌地放纵、猖狂，扰人不得安睡，且还要偷食人的辛苦所得。这些行径激起人之所怨，而至人们厌之、恨之、怒之、吓之乃至绝杀。于是，警醒的人，朦胧中听到老鼠发出声响的时候，在暗夜里，他们嘴里也发着“哧哧”的声音。且“哧哧”的声音，似乎比鼠的声响还要大，语气里也绝不是充满了梦呓的温和。但鼠的胆子，阅历中早已不同于往日，它们在与人的交往中，也摸准了人之秉性。人的“哧哧”，对于它们，却是一场有惊无险的游戏。既是有惊无险，人就在这个时候，用力地拍打着床板，或者敲打着板壁，以期用更大的声响去完成对鼠辈的一场隆重的恐吓。但这狡猾的鬼鬼祟祟的畜生，这机灵的偷偷摸摸的畜生，先是被这巨大的声响所震慑，但稍后，它们便也知道这仅是一场震慑而已。
　　 这样的震慑，维持不了多久。于是，临睡之前，守粮的人，便备好一根长长的竹棍，听到鼠弄出的声响，便用竹棍在木板上敲着，用力地敲着。这倒好，只可惜了人。在与鼠子这样地僵持中，总得不到半点安生。虽人躺在床上，眼睛闭着，耳里传来的，心里系念的却是一些暗夜里作祟的鼠，那些胆大妄为的鼠。
　　 它们把自己潜藏于某个角落，待无声响的时候，便又开始行动，一个夜里，如此反反复复。鼠们伺机偷，而人时时防，人可不像鼠，鼠自是喜欢夜晚活动，而人却是晚上休息。于是，人与鼠都在煎熬，两者之间高密度地偷防相持，总是把人推入苦痛。到经不住鼠辈折腾的时候，人便在家里开始养猫。猫鼠为敌，且是天敌。以猫之天性来灭鼠之恶性，这应是最好的抉择。并且，猫以灵敏的嗅觉，耐心的涵养，敏捷的行为忠于本分，还有戏弄猎物的心法，让看的人顿觉生趣，这是多么好玩的事情。小时候，家里养猫，我就看到过，老鼠在猫面前，被戏弄来戏弄去的那种抖颤摇零样，觉得很解气。
　　 自从养了猫，少了干扰，人就可以放放心心地睡安稳觉。
　　 养猫以治鼠，鼠自是减少。可有的猫，常说老憨猫的那种，鼻子不灵，逮鼠不力，颇受主人不待见。但家中有猫，叫上几声，即便是虚张声势，也还是能镇住鼠威。
　　 这些鼠目鼠脑之众，除了偷食粮食，还会以涉临污地之爪，以食污物之口，以利齿尖牙食啃油肉，且留下斑斑痕迹。如此，便也养得硕大壮实，毛色光亮，脑满肠肥。可虽臃肿，看似笨拙，一双贼亮的眼睛，却又是带着得意，颇有蔑视对手之意思。
　　 刚参加工作的时候，我被分配在一个偏僻的村小点，前不着村，后不挨店。学校是两层楼高的砖木结构房子，楼板靠墙的边缘，有不齐整的豁口。我去之前，学校有三个当地的民办教师，他们不住校。学校唯一的办公室，是在一楼，兼做我的寝室。作为村小点，条件艰苦自不用说。最糟糕的是晚上。山上的风，从对面山头刮来的时候，啾啾的声响，就好似鬼哭狼嚎。那时我十八九岁，胆子不大，晚上除了孤独外，内心还是有一些害怕。天漆黑之时，根本不敢走出学校。一个人坐在寝室昏暗的灯光下，备着课，改着学生的作业。有空的时候，便翻出一些古代作品，认认真真地读，认认真真地揣摩。人到孤独地时候，便总要找有趣的事情支撑自己。那时，对于我而言，这有趣的事，能排遣孤独和寂寞的事，就是读书。还好，我所喜欢的古代文学作品选，被背到学校。读古代作品，非心静是难以深入理解文意，也难以把握作者旨味情怀。读后我还会用毛笔抄写下来，每读完一篇，便抄写一篇。抄写好的文章，便粘贴在墙上。记得最满意的作品，就是所抄写的《出师表》和《过秦论》。只是，这样心静状态，很难保持。其原因，就是那里的老鼠太多，时时受到老鼠的干扰，到最后总会心力交瘁。
　　 在小白龙校点，我一共工作了三年。三年之中，我的书，写的字，连同被子蚊帐，不知被老鼠啮碎了多少，咬坏了多少。就连我的口粮也不知掺杂了多少老鼠屎。到下米煮饭的时候，还得要一颗颗地拣出来。蚊帐被子咬坏了，自己缝补，可那些书籍字纸，却给我留下无法弥补的遗憾。
　　 有一次，大约是刚工作一两年。回到师范，在闲谈中，我把这些告诉闲聊的人。他们甚是觉得好玩，或者说好笑，说我与鼠为伍。我纠正说，是与鼠为伴，伍与伴不同，与鼠为伍，有同流合污的意思。他们听后便笑起来。在他们的笑声中，内心竟然滋生出一些凄凉和无奈。至今，我还是无法忘记那种撕裂肺腑的凄凉。我相信，在有些凄凉和无奈中，一个人是完全可以丧失理性变得疯狂。他不会在乎面子，也不会在乎尊严，理智在无奈中，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在那个时候，我相信眼泪是可以流，可以嚎啕，可以啜泣，可以沉默，可以傻呆，也可以妄想。但这些，对于未经历者而言，或许稍有残酷。但这残酷，在我们的教科书上却是没有记述的。我们这一代人，所接受的挫折教育，完全是从现实的生活中历经苦难的修行，完成灵魂最终的救赎。这样的救赎，没有准备，也无章可循，蒙昧中吃一堑，可却未曾真的能在长智中开明。
　　 于是，便有了苦多乐少的经历和感慨。
　　 读书写字或者夜深人静躺在床上的时候，楼板上的鼠们，便如同学生出操，顺着墙根跑来跑去，或者从椽子边跃到书桌上，从书桌上跳到楼板上，“嘭嘭”的弄出声响。静寂的夜晚，这一出却是鼠们每晚必演的好戏。它们在二楼跳着叫着，欢快着。而我，却在一楼的寝室里，悠悠于心，哀哀于情。这样的日子，整整熬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过分无聊的时候，也是过分愤懑的时候，便用装米的塑料口袋，支放在火炉旁边的烟囱角。一整间屋子，我是知道这些鼠辈从哪里而来，又从哪里而去。烟囱在靠近二楼板面那里有一个缺口，缺口往下，一直到烟囱连接火炉的地方，被鼠爪抓出一些光滑。套用鲁迅先生的话来说，这墙上是本没有鼠路，上下的鼠多了，便成了路。鼠在缺口处，先是伸头，滴溜溜的往下看。那眼光，直到现在，我尚还能记起，泛着机警。身子试探性地往下，然后又缩回去，反复那么二三次。确定没有危险的时候，老鼠便以很快地速度往下。可它把注意力放在人的身上，虽看不见人，却没有想到，人在它的下面，早已设置了危险的陷阱。只等下来，便径自入了口袋。因为对老鼠的厌恶，我是不屑于用手去逮杀这可恶的生灵，捏紧袋口，任它在袋中又扑又抓，又撕又咬。
　　 可它的抓扑和撕咬，我不能让它起任何作用。面对它给我领地所带来的侵扰，我需要发泄，把心中的不满、愤懑和仇恨，彻底倾注在它的身上。我希望它在我的手中死去，但却不愿意让它立即死去。我要让它尝到生命被折磨的滋味，让它在折磨中渐渐感觉失望，至而绝望。于是，捏紧袋口，跑到寝室门外，借着月色和从屋里射出的灯光，旋舞着，旋舞着。一圈，两圈，三圈，直至膀臂酸痛，从左到右，又从右到左，顺时针和逆时针交错进行，这是一场快意酣畅的惩罚，就像农村人抓了偷鸡的贼，痛快淋漓地施以暴力，且是名正言顺理所当然义正辞严，一边旋舞，在呼哧呼哧中还要狠狠地骂着，骂着这可恶的畜生。
　　 想想一整夜一整夜被它扰得不得安宁的时候，想想一针一线缝补被它撕咬成破破烂烂的被子蚊帐的时候，想想一颗一颗在包谷大米里挑拣那些干硬细长的老鼠屎的时候，就应该知道此时的我，那种胜利者的喜悦，是多么地像鲜花一样，在我的内心开放、怒放、狂放。或许，狂放中还带了满脸的狰狞。而这，老鼠看不到，它逼屈于我手中的袋子。我看不到，谁能看到自己的狰狞呢？
　　 终是感觉到一些累。
　　 那鼠也累了吧。并且它的累，还要加上旋转给它带来的惊悚和恐怖。倒着把它从口袋里抖出来的时候，我便看到生命气息奄奄的可怜样。虽有呼吸，却很微弱；虽能动弹，却是瑟瑟发抖。一种畅意自心里发散，到发散于夜空里的时候，我的内心却再也寻不到半丝快慰。
　　 我自是不想见到死亡，死亡总是那么让人恐惧。我想，也会让它——一只老鼠感觉恐惧。但仇恨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也没有半点消失。
　　 它是敌人，曾经带给我白日黑夜的伤害，让我在那张床上，失去夜晚的梦想。生活中失去饱满的热情，即便工作，也不得安宁，无精打采。而现在，敌人被我所俘获，既想除之而后快，又想希望它褪去苟且和恣睢，远离诡诈，修仪表堂堂的俊美，焠光明磊落的风姿。鼠界芸芸，弃恶从善，又何尝不可参道为佛。
　　 但我还得承认，那时我是缺乏一种足够的能力，来结束一只鼠子的生命。我没有力量，也没有勇气，当内心蕴积的愤怒消失之后，失败，却不知属于它，还是属于我。
　　 我最终还是把它送到学校门口外边的土地里。记得我是用一把火钳，夹住它柔软的躯体。在电筒光的照射下，我看到它红白的嘴唇、鼠须，也看到它细长的鼠尾。它的眼睛，在电筒光照射下，黑亮着，却不再滴溜溜地转动，也失去了贼精精的神采。
　　 但它还活着。
　　 那一幕，这么多年，快要近三十年了吧，我无法忘记。虽然对老鼠厌恶至极。
　　 第二天早上，我去包谷地。我是想，这鼠，是不是恢复了元气。
　　 可我却没有找到它。一夜之间，修成正果了吧。
　　 但寝室里的鼠事，还一如既往地发生着。我终至妥协，妥协的结果，我把自己的口粮用木箱装好，放在办公桌下。每到周末，把蚊帐被子衣服行李也收捡了，挂在屋墙之上，就连我的书籍字纸，也专门用了一个小木箱摆放在枕头边。
　　 但我知道，老鼠还是经常出没于寝室。
　　 因为每天晚上，我都能听到楼板上，鼠们操练的声音，吱吱地相互撕咬的声音，那或许是欢笑，或许是闷逼了一整天坏情绪的宣泄。每次收假回去，也能看到寝室里的墙角，满是鼠屎鼠尿的印迹，散发出臭烘烘的味道。人不在里面，这寝室就成了鼠们的天地，鼠们在楼板上撒野，高兴的时候，便从二楼的豁口沿烟囱而下，在静寂中偷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做着它们高兴的事情。而我，在床上，也发着冷冷地笑。在静寂的夜晚，在孤廖的屋子里，与一只鼠，或者一群鼠，相依为伴，悠悠而乐，我想，那时鼠们肯定是知道我内心的孤寂，它们所弄出来的声响，到底成了陪我度过漫漫长夜的欢快音符。说欢快，是因为当时我所处的境地，实在是太过于寂寞和孤独。那些声音，对于我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好。
　　 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情趣，经历过，便已经足够。
　　 但到底，对这些老鼠，我却有着深深的怕。我的睡眠越来越不好，越来越不好，以致于让我一直难以进入一种最佳的精神状态。几年之后，我被调离了村小。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了老鼠闹腾的声音，一度时间反而觉得有一些不适应。
　　 鼠多，我也养过猫，可养猫的风险很大。要么猫丢失，要么吃了被药死的鼠，身遭罹难。也有养了却不捕捉老鼠的憨猫懒猫，不司其职，不负其责，纵容鼠辈作乱，或与鼠沆瀣一气。这样的猫让人失望之极，还不如不养。
　　 说来，人鼠真是一对相依相存的冤家。读师范的时候，学到《诗经》里的一篇文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硕鼠硕鼠，无食我麦！三岁贯女，莫我肯德。逝将去女，适彼乐国。乐国乐国，爰得我直。
　　 硕鼠硕鼠，无食我苗！三岁贯女，莫我肯劳。逝将去女，适彼乐郊。乐郊乐郊，谁之永号？
　　 这是《诗经·魏风》里面的名篇，深刻地揭示出老鼠的贪得无厌，以及人们对鼠辈的厌恶之情。但千百年来，这鼠，却与人结下生死之缘。它的生命力，单从“鼠”字上部的“臼”来看，它就有“屡遭打击，却是打而不尽，击而不破”之意，足见生命力的强大。但它却不因为人的厌恶，而断去了依附之念，照样栖息于鼠洞厨房，仓廪畜圈等阴暗肮脏之地。因为这样的生活习性，总是见不得光，便给人落下贼头鼠脑的感觉。
　　 人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鼠们也越来越体壮膘肥，伴随着躯体的改变，鼠胆越来越大。于是，它们也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胆大妄为起来。
　　 这种猖獗，最终的结果，却是让那些卖老鼠药的，卖捕鼠器的，卖粘鼠板的，到处在吆喝。于是，在生活中，又多了一道与老鼠相关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