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子客”曾又来前几天逝世了。他和我父亲同年生人，今年应该满九十五岁了。
　　 逝世前的几天，听说曾老病重，我去看过他。他头脑清醒，不能动弹，躺在医院病床上哼哼着。见我去看他，一下子止住了哼声。睁开眼睛露出些许昏浊光亮，精神随之好些，非要坐起来和我说话。
　　 我赶紧扶住他半躺在病床上。他说，我和你父亲一年的生，他走了十年了，我这个鸭子客还健在。没想到又打过今年来了。这回怕是真该走了。你再不回来看我，恐怕以后就再也见不着我喽！他慢声细气地讲着话。
　　 我怕他说话耗费精气神，赶紧接过话题安慰他说，您老当年是我们的榜样，爱钻技术，要说养鸭子赚钱，全公社你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他老听说起鸭子经，立刻又来了精神。他谦虚地道，那是那些年的事，那些技术算啥子嘛！把现在养殖技术相比较，我才知道是，“山中无老虎，猴子充大王”。现在的科技养殖那才是最棒最牛的，养牛关着挤奶，鸡鸭圈养下蛋。现在的养殖户比我强之百倍。
　　 本来科学是发达了些，可是，我就爱买您老的土鸭蛋。每次回家首先就是挑选您老的绿色鸭蛋，比别人家的鸭蛋营养丰富。
　　 那是，我养鸭就从不喂混合饲料。歇了歇，他又说，可惜你现在再也买不到我亲手喂鸭的蛋了……
　　 其实，他养鸭有着太多的经历，解放前他受过苦，文革时他养鸭受过打击，改革开放后他又看到了许多新事物。
　　 过去，他有一套饲养鸭子的土经验，小队的鸭因为他接手饲养后，为我们小队带来了丰厚收入。他养鸭的经验被公社知道了，便在全公社抓革命促生产大会上表扬了他，把他称为全公社的“养鸭大王”。在这之前，他还有一段很不平静的故事。
　　 大集体时期，我们小队山边田多，鸭子是喜水家禽，正好养鸭。曾老私人首先便养了百多只鸭子，让家中发了些财。小日子自然过得比别人好。
　　 队里有好些户人家看到曾家喂养鸭子。于是，每家每户都开始养鸭子。可是喂了许久，就是产蛋量不高。就不如曾家的鸭会下蛋。粮食喂得多，工夫花得也多，就是收入少。
　　 渐渐地觉得不划算，多数户也就放手不干了。可曾老却仍然赶着他的鸭整天在集体的田里放。
　　 常言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曾老善于养鸭，赚钱硬是比别人计高一筹，无形中自己比別人富有。当然别人就会忌妒，有人就会千方百计找他的开干。
　　 由于曾老能干会养鸭，队里有的人便开始躁动起来。队里渐渐地有些流言蜚语，水田是集体的，让私人养鸭子，今后稻谷受损失了，是损害大家的利益。这便宜让他个人捡了，我们不干！有人便偷偷把这事向公社反映了。
　　 公社派干部来了。白天调査晩上走访。很多人对曾家养鸭确实意见大，鸭子下稻田肯定会影响粮食生产。因此，集体搞不好的原因与鸭子客养鸭有很大关系，他养鸭就是干的损人利已的行为，公社领导应该对他的行为进行严肃处理。
　　 驻队干部调査后得出结论，这就是集体和单干的矛盾。个人主义抬头，集体经济就会倒退。如果不制止，就会挤垮集体经济。要想走好社会主义的路，就必须对私人养鸭进行斗争。
　　 于是，便召开了小队社员大会，把私人能不能养鸭的问题交由大家讨论。
　　 讨论结果是，私人养鸭就是搞的“资本主义”。所以，从现在开始，有鸭的一律收归集体喂养。
　　 第二天，经过清理，独有曾家现场搜出一百二十只鸭子。决定全部收归集体所有。
　　 从此，这百多只鸭由队里另外派人放养，规定毎天给队里交百只鸭蛋，经过折腾后的鸭子见社员们来捉它时受了惊吓。受了惊吓的鸭容易掉蛋。第一天便少下了二十只鸭蛋，接连三天掉蛋，产蛋率就这样直线下滑，谁也找不出原因来。
　　 大家不相信。昨夜派民兵通宵值班，并未发现有人出入，连只耗子也沒见着，怎么会差蛋呢！
　　 晩上，驻队干部要亲自参加值班，非要探出个究竟来。守候到天亮，结果蛋又减少了一半。照这样下去，下蛋率还会继续下降。
　　 驻队干部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下蛋率会一天比一天减少？按这个速度减少，卖鸭蛋的钱就买不回来那些喂鸭子的飼料了，将来队里不就亏大半截呀。
　　 于是，赶快找来几个老农了解鸭为什么会少下蛋，鸭蛋减少的原因和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有－位穿着汉衣、留着胡子的老汉说道：“鸭子它会认人的，遇见生人它就不肯下蛋了。而且鸭子爱听歌，听见歌声就知是主人来了，见了主人它才会多下蛋，不相信的话，就让曾又来喂养几天试一试。”
　　 驻队干部半信半疑。为了证实胡子老头的话，便撤消了养鸭人的资格，把曾又来安排去看管鸭子群。
　　 曾又来接受任务以后，便请示了驻队干部，要把不下蛋的鸭子挑上街去卖掉，然后再买回同样多的鸭子。
　　 这样反复进行了几天买进卖出。鸭蛋数量又慢慢开始回升。一个月以后，下蛋率比原来还多出了些蛋。因为他卖鸭后赚回了好几只鸭，故蛋增加了。
　　 从此，驻队干部便安排曾又来专门飼养鸭子。同时安排年青人跟他学习养鸭技术。要为小队创出更大的收益。
　　 曾又来每天不等天亮明便来到鸭棚里捡完蛋，然后挑选了十只带路鸭赶在前面，后面的由徒弟跟在身后赶来。
　　 曾又来嘴里吹着口哨：“嘘！嘘！嘘——不断而有节奏地吹着，好像是歌声。鸭子们便听着歌声搖搖摆摆不紧不慢地前后跟着。
　　 曾老他手里拿着竿子，如果要右转弯他便将竿子偏一偏，鸭子便乖乖地向右走去；如果向左转弯他就把竿子偏向右边，头鸭们便向左边走去；如果直着走，他就将竿子横着抱在胸前。
　　 他用的鸭竿也与别人的不同，最前端编了一个比手掌差不多大的撮撮，可以将田里的浠泥巴撮起仍得老远。如果有少数几个鸭子在田里落单了，他就撮起泥巴打出去将鸭子赶上来。
　　 其实，曾老养的鸭并非是认人，做一行懂一行，行行有讲究。因他懂得鸭子的习性，能识别下蛋与不下蛋的鸭子形态。鸭爱吃什么，什么样的田里适合放养鸭，他就把鸭赶到那里去觅食。
　　 他对周围的水田都作了调查了解。哪些田产生虫子鱼虾多，他就把鸭子赶到那里去，鸭们吃好又吃得饱，它们如何不下蛋。
　　 鸭子随着他的口哨声规规矩矩走着。到田里放食的时候，鸭便一字儿排开阵势，争抢着冲向前去觅食。好像部队的战士们围剿敌人一样，并排着在田里围捕鱼虾及虫子。
　　 春季，是繁殖鸭的季节。我们年青人爱听曾又来的养鸭经，每到歇气时便来到他那里聊天。提出了一些古怪离奇的问题；百多两百只母鸭，才两三只公鸭，公鸭它们如何忙得过来，要忙不过来母鸭下的蛋能孵出小鸭吗？这个问题还真难不住他。
　　 他便说开了，你们知道皇帝有多少妃子吗？有百多个女人，皇帝日理万机都能忙过来。公鸭一点不忙公务，仅干点传宗接代的事，它高兴还来不及呢！
　　 公鸭在母鸭群里自然就是鸭王，它的本事比皇帝老儿凶呢！公鸭也善爱美，你看它见谁漂亮，它就挨挨擦擦跟着母鸭身旁，不时地将找来的虫子让与它，母鸭吃了后便乖乖地回敬公鸭。
　　 公鸭此时只要立定扇动翅膀，举头向上望，嘴里呷呷呷地叫上几声，母鸭就会规规矩矩蹲下身子让公鸭踩上自己背上。
　　 其实，它见了漂亮的母鸭才肯爬上背去，踩完雄后（性交）下来飞上一圈，这一圈下来至少可围住五至十只母鸭，凡被围在圈内的母鸭就都能受孕了，不怕你等年青，谁能及它，哈哈哈……
　　 鸭们只有多找活食吃才能多下蛋。同時他一边放鸭一边观察，如果有哪只鸭生病或蛋下得快完了，他就赶紧上街去调换。所以他喂养的鸭能长期保持下蛋率不减。
　　 他的口哨声就是指挥的号令，他在田中寻着了食物多的田块，只要口哨声嘘、嘘、嘘地吹响，鸭子们便向着他那里赶过去觅食。傍晩时分，他根本不用去找鸭们，只要吹响口哨，鸭便很快地聚集在一起跟着他的口哨声回家了。
　　 曾老养的鸭子确实也有些“认人”，别人无论如何是赶不走的。有一次，他和徒弟都回来修鸭棚时，鸭子们不认识别队的边界线，便闯入邻队田里觅食。邻近队里来了些人，拿着竹竿想把鸭扣留下来，可是怎么也赶不上岸。忽然，一阵口哨响起，只见鸭子们一溜烟全都走了。
　　 公社组织的参观团来了，驻队干部要曾又来把放鸭经给大家作一个详细讲解。曾又来也毫不保留地传经送宝。
　　 他在台上讲道，要说经验我也没啥好说的，鸭子下蛋就跟妇女们生孩子差不多，首先是要选年青漂亮的。鸭子老了屙屎都困难，难道它还会下蛋吗！选鸭子要看毛色，年青的鸭子油光水滑、毛色鲜亮，头方掌红。走路常常在前面，寻找食物动作也麻利，眼睛也精灵……
　　 年底，曾又来出席了公社的劳模大会，他被评为了全公社唯一的“养鸭大王”。
　　 田土承包到户以后，更是他大展宏图的时候，他是野外放养下蛋，蛋上了街比别人圈养鸭蛋价格高出一倍不止。而且上街就被别人包销了。
　　 如今，鸭子客走了，我在想，人们都在提倡绿色食品。他养的鸭比圈养的优点多。无论再过多久，再先进的圈养技术，也比不过他放养鸭的绿色蛋更真格。所以，吃过曾老家鸭蛋的人一定都很怀念他的绿色鸭蛋，但更怀念的是这位饱经风霜的鸭子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