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贵州回到曲靖，住进了我提前租好的房间里。这一刻，突然想，有间这样的房间，能堆放我，能容纳我，能接受我，能去追梦远行，也是好的。
　　 从十五岁走出家，上初中那刻起，这十三年，我大部分时间都住着集体宿舍。初中时，一个宿舍住八个人，里面简单的几张床，几个焊接的衣柜，几盏灯，构成了能容纳我们的空间。从此，我们形成了宿舍、教室、食堂的三点生活。那时，我的希望，每天能吃饱，能把书读好，家里的房子下雨的时候不漏，围墙上的泥巴不掉，父亲的胃病好转，就是上帝赐给我最大的恩惠。
　　 集体宿舍的味道，不是那么暖人，你有你的味道，我也有我的味道。天热时浓，天冷时淡，随天变化无常。我早把我当作除味剂，只把味除，能容纳自己，也能容纳别人。
　　 宿舍在我的生活里就像我读过的每一页书，我越能理解它，越能容它，越能爱它，我离我的梦，就会近一点点。每一次，我从集体宿舍出来，我都会把床整理好，就像我读的书，只有我爱惜它，它才会爱惜我，也才会为我铺好通往下一步的路做准备。
　　 高中时，离家又远了点，宿舍又大了点，全班男的都容纳在这间宿舍里，我的年龄又长了点，我十八岁。十八岁是一个人的分水岭，也是一个人的起点，更是一个人的转折点。按理这个年龄，刚好高中毕业，考上大学的，不久就要走进大学的殿堂，没有考上的，马上就要迈入社会，而我，对于这一天的到来，比同龄人晚了。小时候读书笨得很，同样的老师教，我要学好几遍才会，成绩在班上尾巴上。因此，老师、同学、村里的人，常常取笑我。笑我也好，爱我也好，议论我也好，勇敢的去接受，就是对自我的一种嘉奖。
　　 宿舍除了大，里面和初中比，没有变化，床、灯、衣柜，是宿舍的基本元素，变的是，我们的年龄，我们的味道，我们接触的同学。每天还是过着宿舍、教室、食堂的三点生活。这时，我希望，好好学习，三年后考上理想的大学，父母老的慢一些。
　　 书一页一页地翻，宿舍回了，又出，出了，又回，就像我每次离家，隔一段时间，又回来。那时，留给父母的是希望，留给我的是嘱托，再嘱托。
　　 三年后，高中毕业，我落榜了，大学梦破灭，父母的脸色变了。以前脸变的是希望，是嘱托，现在脸变的是失望，还是失望。父亲抽着旱烟，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每走一回，就深深的抽一口，再接着走，再接着抽。我知道父亲抽的不是烟，是累和痛，是对我的失望。
　　 这些年，我每读一年书，父母就要在土地上，多挖一寸土，多流一滴汗。可以说，我读书的钱，都是父母在土地上，用血和汗，一分分堆积出来的。这一分分钱，一年要堆多少土，走多少路，要凑几回才能凑够，从父母一年比一年苍老的容颜可知。
　　 土繁多了，肥力会减，庄稼种了不长，光施肥，越施越贫，还是要靠粪来化解。父母的心累了，希望灭了，原因出在我身上，只有我来化解，最终，我选择了复读，经过努力圆了大学梦。
　　 去上学的那天，父母把手里一张一张邹巴巴、发霉的钱，数了又数，点了又点。我的鼻子不用嗅，就能嗅到一股浓浓的汗臭味。味越浓，越能嗅出，这钱，不是一天两天凑出的，而是凑了很久，很久。父亲把钱点好，递给我说，儿啊，好好保管，全部积蓄都在这里了，我郑重的点了点头。
　　
　　 二
　　 曲靖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我不知道。从小就生在大山里，长在大山的人，出门看到的是山，上学看到的是山，赶街看到的是山。当初刚上学时，父母指望我，能读了认识几个字，出门的时候，最基本的认识个路，算账的时候，能算对账，就行了，至于其它，祖祖辈辈以农耕为牧，从来就没有出过什么秀才的家庭，父母不敢有什么奢望。后来隔壁村的人，有人初中毕业考上中师，后来毕业分到了工作，父母的观点也改变了，希望我以后也如此。我就是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在大山遥远的外面，有个叫曲靖的地方。这个地方是怎样的，我的大脑里曾出现过无数个幻想，是没有山吧，是出门就是公路吧，是吃穿不愁吧，越想越想去这个地方看看。
　　 为了这个地方，我一直努力着，从幼年到童年，从童年到成年，从成年到青年，我整整盼了十多年。
　　 这个梦，就是我小时候埋在心里的种子，为了能让种子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最终如愿到达这个地方，我忍受了各种痛。有一次，和同学一起去上学，同学看到别人家的杏子，又大又红，就去偷。结果被主人发现，主人知道他家的关系，就说，一看就知道你是个诚实的孩子，以后，想吃直接告诉我，我摘给你，肯定是他指使你的，你看他家那穷样，还想吃杏子，把饭吃饱都成问题。该骂的都骂了，为了它，我忍了。放学回家，去山上割草，看山的逮到了，同去的不罚，罚我，还骂这样，骂那样，我忍了。不说了，不说了，说了都是泪，都是伤。
　　 现在这个梦，终于实现了，我这些年的坚持，我想都是值得的。
　　 马上就要离开家了，再看看家里漏雨的房子，下雨就掉泥巴的围墙，在土地上耕耘的父母，我在心里念叨，这一切，等我大学毕业，有了工作，都要结束了。
　　 说走就走，背起书包把家离，父母送到大路边，我与父母离别，两眼泪汪汪。我走了，父母还在那里，痴痴地望着，痴痴地望着，我越走越远。
　　
　　 三
　　 早上十一点，我从乐业坐客车到昆明，再由姐姐姐夫送我到曲靖。车离开乐业的那刻，我哭了，哭的稀里糊涂，压在心里多年的苦，在这一刻完全释放了。路曲曲折折的，有些地方很窄，很窄，对面的车来了，要让先来的车通过了，才能通行。路的一边是高山峭壁，一边是万丈深渊，随时有落石和翻车的危险，车总是围着大山转来转去，我的头，被这山、这车，转的眼花缭乱，尽分不清哪里是东，哪里是西。
　　 一路上，车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真折腾人。幸亏我不晕车，不然，像车上那几个人，晕车晕得哇啦、哇啦的吐，只剩没有把肚子里的肠子吐出来了，真他妈难受，看着就要命，说不出来的苦。我赏山、赏石、赏花，反过来，山也赏我，石也赏我，花也赏我，我们相互对视，最终，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晚上九点到达了昆明。
　　 姐姐早早地在昆明金星客运站等着，在灯光和夜晚的衬托下，是那么的显眼，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到住处的时候，姐夫早早把饭做好了，等着我们回去吃。
　　 吃好饭，姐姐姐夫叫我早点休息，坐了一天的车也累了，明天还要赶路去学校报名。
　　 那夜，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说不清楚。大脑在不停的运动，一会运动到这里，一会运动到那里，天快亮的时候，才终于休息了一会。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温暖的阳光斜射在大地。这一升，一斜，大地不断冒着热气，就像冬天潮湿的房子，按了暖气，生了火，有了余温，暖和了。早上，我们从昆明出发来曲靖，太阳一直跟随我们身后。路不再那么弯曲，变平坦了，山不再那么陡峭，变缓和了，凸显着城里与农村的不同。
　　 到了学校旁边，一片片玉米地，呈现在我的眼前。农民正忙着收割，在阳光的斜射下，更加金灿，我即将生活的这所学校——云南能源职业技术学院，说好听点，是大学，说不好听点，一点也不像大学的大学。教学楼老旧，学校占地面积和高中的差别不大，宿舍门是木门，窗子是木窗，有的门还订着钉子，打着补丁，有的窗子玻璃是坏的，就是这样的宿舍，陪我度过了大一时光。
　　 大二的时候，搬新校区，除了教学楼是新的，宿舍是标准的六人间，到处坑坑洼洼的，交通不便，生活不便，还不如老校区。校方交待最多的，就是晚上不要出去乱跑，周边人员复杂，有两个学生晚上出去，已经被抢了，特别要注意安全，保护自己。遇到刮风，尘土满天飞，甚至不夸张的说，人都吹得动，如果正赶上打饭，饭里都是尘灰，但再怎样，我都必须去接受。后来学校的环境一天比一天好，我们离毕业也越来越近。
　　 正是在这片新开的热地，我们每天和风赛跑，和风较劲，和灰尘共勉。没有课的时候，大多时间待在宿舍里，看书、聊天、打牌，也会想，毕业了我能做什么，我会做什么，我该去何方，我会如何，这样的房间，我什么时候会有。
　　 这间标准的六人间，留下了许多笑声，也留下了许多矛盾，更留下了抹不掉的记忆。如果把住在这间房间里的我比作啥，我想了很久，没有想到一个合适的词，那就定性为一棵树。小的时候，这棵树长在父母身边，干了、饿了，有父母的精心照顾；上学了，这棵树，长在学校，有老师的关怀，有老师的指导；离家了，这棵树长在悬崖绝壁上，是生是灭，全靠自己，努力、挺住，就能生，一个疏忽就是灭。我就是大山绝壁上的一棵树，我唯有比别人更坚挺，再坚挺，再坚挺，把目光望向更远的地方，思索山的外面是什么，我才能活下去，生存下去，也才能去寻找另一个梦。
　　
　　 四
　　 毕业了，经过层层考试，层层筛选，层层面试，我如愿考上了贵州一家大型国企——贵州盘江精煤股份有限公司机电分公司。此时，回头看着身边还在为工作发愁的同学，我的心里是幸福的，幸福地流着幸福的眼泪。我想，我马山就要去贵州工作了，父母可以歇歇了，停一停忙碌的脚步了。
　　 去贵州的那天，我看见树想笑，看见太阳想笑，看见书想笑，我特意给父母打了个电话，把特别的喜，告诉特别的父母，走时，我深深的向天空喊了一声，我来了。
　　 贵州，我没有去过，这是我第一次出省，那时，我二十五岁。以前，我第一次，是从乐业到曲靖，今天，我第一次，是从曲靖到贵州。第一次，人生能有几个第一次，我想不多，不多，就这么几次。我的每个第一次，都走得很艰辛，很艰辛，未来会怎样，我不去想，也没有必要去想。
　　 没有去贵州时，听的最多的话，贵州是西部最落后的省份之一，有的是大山，有的是煤，有的是不长庄稼的地，其它吃的，比如蔬菜、水果，好多都是从云南运输过去的。别人说那是别人的事，我选择了，就无怨无悔，哪怕粉身碎骨，在所不辞。不去试，怎么知道那山、那水、那地方，山是怎样的山，水是怎样的水，地方是怎样的地方。
　　
　　 五
　　 到达贵州，我们被公司统一安排住单身公寓。床铺按照房间大小设置，大的摆放两张木床，每间住四个人，小的摆放一张木床，每间住两个人。每间房间里配备有数字电视、书桌、衣柜、铺盖行李、洗脸盆，哪几个人住哪几间，公司后勤早已安排好。房间上贴着名字，对着名字入住，至于你要睡上床，还是下床，自己协商。
　　 我分配到大房间，四个人住。进房间的第一反应，就是看看，我被安排在下床还是上床。一看，正好在窗子边下床，这一看，就在房间住了四年，非常珍贵。
　　 两张床，一台电视，一张书桌，一盏吊顶灯，一个衣柜，几个工友，就构成了我在异乡的房间。我从长满大山的乐业走出来到曲靖，又从曲靖到贵州，我就是悬崖绝壁上一棵为了生存行走的树，房间是我在异乡漂泊长出的第一叶新芽。
　　 和我同住的，有一个是会泽老乡，按理，异乡见老乡，亲又亲，我的漂泊，多了一个伴。可他，与其它老乡不同，他有个不好的习惯，衣服、裤子、袜子，穿了乱放，床单被套从来不洗。时间长了，老远就闻到一股臭味，又加之他喜欢抽烟，烟头乱丢，床上成了猪窝，甚至比猪窝还老火，我们住在一起的都受不了，向公司反映，可没有用，公司怎么罚都没有收敛。可想而知，和他住一间，是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就像绝壁的树，为了活下来，每长一叶，就要承受一叶的苦，每向前一步，就要吃一步的苦。
　　 后来也许是煤矿的风吹得太猛，太猛，好多从小在大树下遮风避雨，一直在大树下成长的小树，经过这风一天天的吹，一天天的风化，内部开始腐蚀，开始有了想法，开始退缩，开始选择离开。曾经拥挤不堪的房间，最终，只剩下我一个人居住在里面，我重新把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的。
　　 白天我上班时，就把门锁好，加固小锁，晚上下班再回到房间。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房间里，感觉无聊，有时候会感到孤独，我就试着找点东西去做，这一找，就找到了文字。从此，我开始学着码字。那时，我码的多数文字，都是与公司有关的，偶尔会写写爱情的文章，发给女朋友。每天码的字，好多都是重复的，就像我每天修的机器设备，拆了又装，装了又拆。煤矿的机械设备是修不完的，今天是电机出问题了，明天是风机出问题了，后天又是移动变电站出问题，但有一点，只要善总结，弄懂工作原理，问题都不是问题。
　　 设备要开花，就要冒火花，你修的设备拉到井下，必须保证在一定期限火花不停息，如果停息了，自家下井处理，把款交，把单领。每修一台设备，都细心了再细心，但不怕万一，只怕意外，修的设备偶尔还是有出故障的时候。
　　 2015年，是公司压力最大的时候，转岗分离是常有的事。今天这个转岗，明天那个转岗；今天是这个内退，明天是那个停新留岗，每天的压力，不用说都知道。我有一段时间很迷茫，迷茫得忘记了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车间班组与班组之间，为了抢活干，会出现摩擦，会发火花，谁都不肯让步，我无法去评判，我在思考另一个房间的出路在哪里。
　　 这一年，好多煤矿都放假、关停，还好我们挺过来了，我坚持过来了。2016年，公司鼓励自主创业，转岗分流的风，一天比一天刮得猛。我是一线的，有点技术，而且还是公司的通讯员，在公司小有名气，怎么转也轮不到我头上，但在爱情的分离和各种压力诱导下，我离开了我工作生活四年的地方。
　　
　　 六
　　 从我生长的地方乐业出发，到曲靖再到贵州，在异乡行走了四年，我又回到了从小梦想的地方——曲靖。毕业的时候，是出于无奈去了贵州，也是为了让父母歇息，带着一颗树种的梦想去的。可在那里生活四年，觉得累了，能安放我精神和肉体的房子，仍然没有找到。今天，我的父母仍然在土地上劳作着，还为我的生活，我的未来担忧，我成了父母永远的等待者。
　　 我们永远都是个等待者，更是一个行走者。
　　 我们每个人都在等待，等待混出样子，父母就休息了；等待在城市有了房子，就可以接父母来住；等待有时间了，就回家去看父母。这一等，就是一辈子，甚至成为一生抹不去的伤。
　　 如今，我已经从贵州回到离我家乐业很近的曲靖，仍然为了生活漂泊着，仍然居住在租来的房间里。通往前方的路，追梦的路，仍然很遥远，我不知道还要走多远，走多久，才能花开圆梦，不再漂泊，但我很肯定、很坚信的是，我永远是农民的儿子，我不会让他们一直等待。无论怎么行走，我都不会忘记我出发的原地，忘记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