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乡村戏事(散文)
当银镰似的一弯新月悬于村庄上空,乡野夜色渐浓,晚饭吃得有些迟的农家人,刚端起饭碗,喧天的锣鼓声便划破村庄夜空,从村口老戏台连绵不绝地传来。
那是演戏前的开场锣鼓。锣鼓响,脚底痒。那时村民们面朝黄土,天天在田地里挥汗劳作,一旦空闲下来,生活似乎缺了些东西,一场戏,便把老老少少的魂儿完完全全地勾了去。连平时勤快的农妇,顾不上洗濯,撂下碗筷牵着孩子就走,几乎全村人倾巢而出涌向戏文场,十里八村的人也纷纷往这赶。过去难得有看戏的机会,一到本村做戏文,往往会请亲戚邀旧友,倾其所有尽力操办,杀鸡宰鹅摆上桌。我们那里把看戏待客的礼数叫做吃戏文饭,因此也有不少百里以外的戏迷,早一天就住进了本村的亲戚家坐吃戏文饭。
村里老戏台就建在穿村而过的小河旁,戏台子半个在岸边,半个悬河上,好生动的水台。
远不到戏开场时候,台下已摆满了一排排凳子和竹椅。我们这些小孩在戏文场上追逐嬉闹,有胆大一点的几个爬上戏台,模仿些戏中人物的动作台词,几分相像,引人注目。
演出旺季几乎天天有几台戏,不分白天黑夜轮流演,一样的锣鼓喧天,一样的人如潮涌。但总觉得夜场来得韵味足,氛围更浓。在那星光璀璨,月色朦胧的夜晚,河水缓缓地流着,亮宽宽的像面镜子,那方戏台也变得光彩耀眼。
戏文终于开演了,满场全是黑压压的人头。来晚的站在后排或旁边,伸着脖子向台上张望,再晚点的伸长脖子也看不见。虽说草台班子,当一个个人物粉墨登场,简陋的戏台照样风生水起。仅管一开始人们心里都清楚台上演得是戏,但随着情节的展开,不由自主地跟着入了戏。时而忧伤、时而欢笑,时而义愤填膺。
女人是最容易动情的,演到哀婉凄绝处,演员甩着水袖,做着拭泪的动作。台下看戏的大嫂们,不由得眼角润湿,闪烁泪花,老太太则掏出手帕,一下一下抹着老泪。年轻的女子,如痴如醉地听台上旦角咿咿呀呀地诉说着不幸或相思,突然想起了自己不被父母认可的婚姻,忍不住悲情,呜呜哭泣起来。戏里戏外的女人们,借助这样的方式,宣泄自己内心压仰的情感,尽情地释放了一回又一回。
少年看戏,无非是凑个热闹,看个稀奇。当初我一个懵懂小子,哪里晓得戏文里唱的什么典故,对那些小姐相公也没多大兴趣。
那时,对我而言,后台其实比前台更有看头。每次看戏,我都会偷偷溜到后台去看演员们上妆,下场,好像在看另一出好戏。后台休息间像个临时仓库,几只斑驳的戏箱上,堆满花花绿绿的戏服,一串串不同颜色不同形态的臂口,还有几顶珠光宝气的凤冠。一个即将出场的演员在化妆,尽管外面有点喧哗,仍在镜子前平心静气地涂粉、描眉,半老徐娘一下成了西施美女。下场的演员在休憩。俊俏的花旦摘了假发原来是个男的,男扮女装,骗了介多人。而那银髯飘飘的老员外,取下脸上挂着的髯口,竟然是一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演的。刚才,那官人娘子还在台上凄凄惨惨,依依惜别,这会儿俩人却有说有笑地吃着东西,白赚了姐姐、婶婶们好多泪水。此情此景恐怕是“逢场作戏"的最好注释了。
除了后台,最有吸引力的自然还是戏场边卖小吃或小玩意的摊子。插在稻香靶子上的糖葫芦,臭豆腐和香瓜子,还有用汤勺子绘的糖人画,当然也离不开那些心仪的小玩意儿,气球,玻璃弹子,木刀木枪。拿了大人那里要来的一点零钱,我在各个摊子来回穿梭,钱花完了,嘴巴仍未满足。
印象最深的却是那个烧饼摊子。一只大木桶,里面糊了胶泥,中间燃烧一堆青炭,烧饼贴在炉壁慢慢烘熟。卖烧饼的是父女俩,父亲阿庆,当年女儿出生的那日,老婆因难产而死,从此父女相依为命。阿庆长得五大三粗,胡子拉碴,女儿却乖巧玲珑,眼晴细长,睫毛黑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此刻,女儿擀好饼子,涂油、撒上芝麻,父亲一个个贴到炉壁去烘烤。那烧饼的香味由淡而浓,非常诱人。尤其是在看谢年戏时,西北风冷飕飕的,到了炉子旁,看到炉膛里跳跃的火苗,觉得那香味也似乎充满了暖意。烧饼阿庆干活时总是沉默寡言,通常听了你的话,并不搭理,只是眼疾手快地拿起搁在炉子上的一把火钳,刷刷两下便从炉里夹出你要的烧饼,热腾腾地掼在案板上。
有一次心太急,匆促拿起,瞬间觉得烫着了手,不觉哎哟一声扔了回去,阿庆的女儿闻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歉意,赶紧从一个记账的练习簿上撕了两页纸给我,我用纸裹住烧饼,虽说仍旧热烘烘的,但已不觉得烫手了。
多数时候,做戏的班子来自外乡,有时也不乏本地临时拼凑起来的“野鸡”班子,集结了方圆几十里能唱会做的戏迷。农闲时光或逢年过节,在各个村子间巡演。台上演绎着古人的传奇,台下却又有现实版的故事发生。
阿庆的女儿,平常只是低头做事,从不左顾右盼,可这几天干活一改平时的专注,似乎所有的心事都放到了看戏上面。光顾仰头看着台上,饼子擀着擀着手就停了,好几回侧耳听着听着,连芝麻也忘记撒了。
那时,在江南乡村,戏台上演的最多的当数展现才子佳人故事的传统越剧。《何文秀》便是其中的一出经典。尽管前前后后看过或听过数遍,情节唱词已经烂熟于心,但众人依然津津乐道。与此前不同,以前这个清一色女性担纲的外乡戏班,居然多了位轻灵俊秀的男小生,让村中的女孩们眼前忽然一亮。那个演何文秀的男小生,一袭素袍,飘逸自如,不光扮相儒雅潇洒,无可挑剔,嗓音也圆润厚实,韵味隽永,百回千转。才子佳人是爱情,男女之事,风月情浓,最易点燃青春年少心底深藏的欲火。她看《何文秀》简直入了迷,着魔似地仰慕剧中人物何文秀,也着魔似的恋上扮何文秀的男小生。而那个小生喜欢吃阿庆家的烧饼,也喜欢做烧饼的俏丽少女,下了场就忙不迭往烧饼摊跑。终于有一天,阿庆的女儿不做烧饼,背着父亲跟那小生去了戏班,再后来阿庆也不知了去向。
离开乡村许多年了,我一直还记得她的模样,记得她的桃花眼以及当年那些做戏文的雪泥鸿爪。我极想知道,阿庆女儿与那小生最终成了没成。
今早去买菜,提得我两手发酸,到了家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却忽然想起那个眼似桃花的妹子,她,到底成没成呢?
好文字,总是那么让人牵挂么!
昨晚你的文章没有校对好,今天又发现了“眼晴”……
祝贺徐总!《乡村戏事》2019.2杂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