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许多季节，那些曾温暖了流年严冬的雪花，有几朵你记住了它的模样？洁白的雪地，总会留下一些印痕，或关他或关己。关于雪的往事，多是如雪一般化入泥土，有些场景，却像一帧黑白老照片，镶嵌在岁月的镜框中，每当拂去浮尘，物相便清晰可见。
　　 如今家居县城高层，每遇雪天，凭窗而望飞雪飘飘，观远山近物白色浸染，感觉天地茫茫人也茫茫的混沌，乏有清新明澈的心境。院子里铺的一层积雪，不经意间被往来车辆和行人弄糟得七零八碎，和旷远静谧的山川相比，繁华噪杂的城市，雪景也是多了市井之气，且易染、易化。看雪，需要心境，在安静中求美。谁不是凡夫俗子，谁不会被光阴侵蚀？时光不吝给予我们年龄，也会给我们纯洁若雪的底片上涂上多元色彩，多多少少生出斑斑驳驳的锈迹。
　　 一场初雪，于孩童而言，为之惊喜好奇的世界，没有寒冷。记得这样一幅画面：村野白雪皑皑，天地一色，几个孩童在雪地一脚挨一脚踩脚印，他们凭着幼稚的想象，在雪地这张白纸上，用小小的脚印绘制出，只有他们自己才看得懂的画儿。没过脚面的积雪，随着他们脚步的节奏发出轻微的“嘎吱嘎吱”声，与清脆的笑声洒落一地。也许过于兴奋，也许出于好奇，一个小女孩随即脱掉鞋袜，赤脚踏进雪地里。在她看来，雪地是一床阔大无比的棉絮，踩上去是蓬松、绵软、暖和的。她高兴地蹦跳着，恨不得甩掉裹得严严实实的厚重棉衣棉裤。她的小脚丫，变红了，通红通红；变热了，热如火烤。当她回家被奶奶心疼地抱在怀里双手捂住两脚，嗔怪她是傻孩子时，这才恍然知觉痛得钻心、麻木僵硬。
　　 许多年后忆起，她淡然笑之，并不以为可笑，倒是叹服幼时无知无畏的胆量；只可惜童真稍纵即逝，正如一朵雪花，你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拥握，就倏然消失了。人总是在一次次经历中长大，在挫败中看清一些真相，继而会自觉不自觉地戴上有色眼镜看世界、看事物。那双清纯的眼睛变得世故、变得空洞时，看先前的美好事物便逊色了几分，或者全盘否定，并不是先前的美好事物真的有了瑕疵，是斯人的心态变了而已。
　　 有句话叫“自扫门前雪”，城里人深领其意——长住同一单元老死不相往来，自家门口再脏也不愿去挥一笤帚，哪还会去管他人“房上霜”？儿时记忆中，厚道的村里人，他们不仅扫了自己门前雪，还会去扫四周通往邻里的小路，连同通往水井方向的道路积雪也会统统扫除。天边的那弯残月也许记得：在一个雪后的清早，村庄沉浸梦中还未醒来，几个小学生拿着工具，拖着黑色影子闪进五保户院子，蹑手蹑脚扫除积雪。这是他们第一次学着课文里那样做好事，急切、欢喜，亦有点胆怯、害羞，当听见“吱呀”的开门声，孩子们惊慌而逃，似做了小偷一般怕人发现……
　　 雪落的声音很美。用心细听：轻柔、美妙，极具韵致，如耳语时温热的呼吸拂面，丝丝沁心。那一年的冬夜，跟姐姐外村看电影回来已是深夜，家里灯光亮着，从半掩的窗户透出来照到院畔；暖暖的光束中清晰可见雪花纷飞、银光闪闪，像舞台射灯下一群身着白纱、婀娜多姿的伴舞，虽然她们只是一群无名的陪衬，而美好的舞姿却惊艳了观众的眼睛。雪落声清新悦耳，似春雨“沙沙”，农家小院的寒夜因此有了生气与诗意。一股肉香扑鼻而来——母亲还没有睡，一边煮肉一边等我们回家。快要过年了，一大锅肉就是一家人的年味儿——这是我记忆最明晰的雪夜。那落雪的声音，还有与雪花一同飘散的香味儿，常忆常新，日久不减。
　　 校园的雪夜，倒是凌冽清冷。一个周日晚上，同学慧芳不堪宿舍人多喧哗，约我去前院水塔灯光下背书。连日雪冻，地上的积雪板成了冰，走路稍不留神就打趔趄。我说冻脚，还是回宿舍吧。她说跺跺脚就暖和了。我们边背书边不住地跺脚，天空雪花乘兴飘下来，昏暗的灯光下姿态优雅轻盈，悄悄地给两个人乌黑的头发上绣了一层白花花。“呵呵，成白毛女了。”我们相视而笑，为对方拍打身上的雪花，慧芳的细缝眼睛笑成了两弯细线。也许是那些年的冬季过于严寒，一朵雪花的努力并没有孕出一季春色，落榜后的我们各自回到了属于自己的穷乡僻壤，像一朵落在角落的雪花，无声无息与残酷的现实抗争。
　　 多年后飘雪的日子，我在白雪茫茫中寻找那朵无人注视的雪花，晶莹的花瓣仿若慧芳青春的笑容，美丽而令人遐想。细观一朵雪花，样子真的美到极致。难以想象，微小的水分子如何在万仞云端险象环生，修成一朵精致完美的雪花。
　　 现代人越来越热衷于赏雪观景，拍照留念，我也亦然，不过是为了一时开心拍照而已，少有静下心来静听落雪的声音，问听雪花埋藏已久的故事。看壮观的雪景，我们明白那是一朵朵静默无言而又真真实实存在着的小小雪花云集而成，可谁又真正静观一朵雪花美丽的样子？拍照，拍照，照片海拍，关于雪的记忆却愈来愈淡漠。一场初雪，于老成世故的人，或浅喜或木然，看惯了世间沉浮俯仰，再看一朵雪花，或多或少会落上尘埃的影。
　　 雪霁初晴，零星几朵雪花仍在空中悠然曼舞，有三两朵落在我胸前散开的长发上，像精巧的水晶珠，我心生怜惜不忍去触摸，却倏忽间不见了，再也寻它不着。不禁茫然，失落。抬眼，前方走来一老一幼，老的高大沉稳，幼的憨态可掬、脚步蹒跚。爷孙相依而行，沉寂的雪地因此活泛起来。他们走上了太极八卦样的亲水平台，在阔展的正中像黑色圆点，亦像表盘一长一短两根指针。爷爷双手背后伫立远望，似在沉思。他在想什么呢？看天地苍茫，他是想到了关于一场雪的故事，还是忆一朵雪花美丽的样子？他的小孙子呢，只顾玩雪，一会弯腰一会蹲下一会蹦跳，雪在他的眼里，是和爷爷眼中不同的另一片天地，他洁白无瑕的心灵世界里，丝毫无关红尘是非。而经年以前的爷爷，和现在的小孙子有着同样一双单纯清澈的眼睛，眼中的世界，亦是一马平川的洁白。
　　 我若有所思：每个人之初时，何尝不是一朵洁白轻盈，至纯至美的雪花；每朵雪花，有棱有型，清润而不清冷；只是，走过千沟万壑，历尽岁月风尘，难免浮尘污染而变得似是而非情非所以。其实，我们曾都收藏过那么几朵雪花在怀中，滋润着或许将要干枯的心脉。只是，往往我们喜欢一场雪表面的盛景，却忽略了一朵雪花美丽的样子。所以，记住一朵雪花美丽的样子吧。记住一朵雪花美丽的样子，人生就不会凄凉暗淡，寒冬也能花开万顷，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