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伯母不止一次的提起“软皮蛋”这句话。我曾经问过她，每次她都带有点讥笑地说：“这是你娜嗒莎婶婶给你妈妈起的外号。”我也问过娜塔莎婶婶，娜塔莎婶婶每次都带着歉疚地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是婶婶不对，别问了好吧？”后来我几次执拗地追问，最后她很叹着气和我说——
　　 那是1935年冬天妈妈随抗联学生大队，从中国边境撤往苏联哈巴洛夫斯克抗联基地的路上，遭遇鬼子巡逻队，由于寡不敌众被迫退入大兴安岭，护送的战士们先后都牺牲了。队伍已经打散。当时滴水成冰弹尽粮绝，不少学生脱逃了，其中也包括资本家的娇小姐我的母亲-一个伪满州国高三年级才十七岁的女学生。当时斗争的残酷无情，往往决定于一个人的一念之差。据说逃跑的十三名学生被鬼子堵在山口，敌人高声劝降，“出来吧，留给你们一条生路！”学生中有人说：“出去吧，有什么比生命更重要？好死不如赖活着。”母亲流着眼泪说：“我不想死，但我更不想当亡国奴。”结果，走出去的人被打死，留下的三个人就要被冻死。他们紧紧相互拥抱，希望三个人的体温融汇到一起能够抗御冰雪严寒，延缓生命，等待救援同志们到来。“他们不会来救咱们的。”一个女学生哭着说。“他们已经恨死咱们这些叛徒逃兵，谁还能来救咱们。”又一个女学生懊悔万分。“不，他们不会放弃我们，李司令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的。”母亲坚定地说。他们的期待没有落空，李兆麟司令是不会放弃我们的，不过救援同志们到来的时候，只有两个人从死亡线上被挽救回来，其中有一个是母亲。
　　 以后很长时间，母亲的身体始终处于疲软状态。支队把她送到“赤塔”苏联远东最好的医院救治，在那里遇到中国医生李敦，相爱并结婚，次年腊月生出一个小女孩这就是我。我的出世给他们带来欢乐也给他们带来很大麻烦。这就是我不停地哭，哭红了脸，哭憋了气，连娜塔莎都说这孩子要扔了。楚阿姨说按中国土办法试一下吧。爸爸不信但还是写了八张，据说有两张还送到支队。支队长还当大家面说，大家跟我念，权当给小家伙祝福了。于是支队长念一句，叔叔阿姨重复一句：“四方人士听端详，我家有个哭儿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亮。”也许是一种巧合，三天后我渐渐安静下来。妈妈的身体也逐渐恢复，我也一天天长大，后来妈妈带我回到支队。在那里我认识了高伯伯和高伯母，和他们的儿子滔滔。
　　 那一段快乐的日子，至今难忘。我们一共十二个孩子最大十三岁，最小六岁，编为一个班。滔滔是我们班长，卫生员毛阿姨是老师，还负责教我们识字，照看我们和苏联小朋友玩耍。大人不分白天黑夜，随时出发执行任务。有时一连几天不回来，我们孩子已经习惯离开妈妈吃饭睡觉了。碰到有人负伤、流血或者牺牲，慢慢地也从惊吓，嚎哭演变成大人般地审视和沉着。也许就从那时起，我觉得自己迅速长大，遇事有了主意，喜欢自己做主。
　　 日子就这样过去，转眼间到了一九四五年。大人的事突然多了起来，妈妈不再懦弱，她已经佩带上尉肩章并训练出一批中俄翻译人员，分别派到苏联红军中担任翻译官了。那年八月的一天，爸爸他和妈妈到苏军司令部开会。我都睡的香香的了。午夜爸爸妈妈回来了，他们叫醒我，爸爸紧紧拥抱我，又粗又硬的箩腮胡子扎的我好痛，爸爸看我的笔记夸我字写的好，并且把我写的“我是中国小孩子”的纸条放进他的公文包。妈妈简直是心花怒放了，她一面发疯似的亲吻我，一面念叨说：“菁菁，妈妈就要带你回家看姥姥了……”“姥姥什么样，长得和妈妈一样漂亮吗？”我问，霎时妈妈哽住了她看看爸爸，然后悲哀的说：“十三年了，姥姥要在，该是六十八岁了……”说着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一下子涌出泪水，爸爸拥着妈妈的双肩亲切的说：“快亮天了，等国土光复之日，我首先陪你去看望爸爸妈妈。”妈妈的泪眼闪着晶莹的希翼光芒：“多盼望这一天早些到来呀！。也让咱乖女见见姥爷姥姥……”
　　 就在第二天拂晓，爸爸妈妈和全支队的叔叔阿姨们趁着浓浓晨雾出发了。
　　 那天下午，毛阿姨满面欣喜地对我们说：“孩子们，你们的爸爸妈妈和苏联红军已经突破日本鬼子三道防线，正在胜利推进，日本鬼子就要垮台了，我们国土光复的日子就要到来了。”我们笑啊，叫啊，我们为自己的爸爸妈妈骄傲，为大人们的胜利欢呼。我忘不了那些天天都有胜利捷报的欢乐日子……然而，胜利和牺牲是并列而行的，几天后噩毫传来。
　　 那是一个布满阴云的傍晚，高伯伯和伯母突然站在我的面前。我从来没有看见过他们这种阴郁沉重的面容，像是要告诉我什么。我预感到要发生什么大事，因为我们这些兵孩子看掼了这种异常的面容和神态。果然，高伯母把我拉进怀里，亲切地说：“菁菁，你喜欢和高伯伯伯母呆在一起吗？”“怎么呆法 ？”我问：“就像我的亲生孩子一样啊，愿意吗？”“是啊，菁菁，你高伯伯我特别喜欢小女孩呀。”高伯伯说，我没有答话。其实我心里差不多已经明白这一切了，我可能成为一个孤儿了。前些日子，小毛毛的父母牺牲后，不是被胡阿姨带走了吗。可我跟谁？高伯伯早就喜欢我，动不动就刮我的小鼻子说：“我怎么就没有像菁菁这样的小女孩呢？”我愿意跟他去，不过我老早就不喜欢高伯母，她对妈妈总是一种瞧不起样子，动不动就说妈妈什么“软皮蛋”。妈妈不就是做一把逃兵吗？后来不是回来了，连李伯伯在会上还表扬妈妈说：一个刚离家的女学生能做到这样是非常了不起，证明她是一个有热血的爱国青年，好样的。还有我们这些孩子都不太喜欢高伯母，见到我们总是啊斥，没个好脸。我要是天天跟着她，能行吗？后来，毛阿姨找我谈，毛阿姨是非常了解我，不过她说，高伯母现在没有孩子了。对了，我忘了讲，高伯伯的儿子滔滔，已经不在人世了，他是在春天大森林中被大熊瞎子咬死的。毛阿姨说：“你还是跟高团长去吧，进了哈尔滨就可以进学校读书了。多学些文化，将来好建设自己的国家……”就这样，我听了毛阿姨的话，跟高伯伯进了哈尔滨，我也进了学校读三年级。
　　 我要说一下，妈妈没有见到姥姥，我也没有见到。高伯伯派人寻找，结果姥姥全家都被鬼子杀死了。我特别代表爸爸妈妈让高伯伯带我到姥姥家住的地方（那里已经是平地了）磕了三个头。我说：“爸爸妈妈，你们是为了打回老家的时候牺牲的，你们没有见到老爷姥姥，可是我也没有见到，不过我代表你们来了，我磕了三个头呀。代表你们，也代表我自己。我已经十岁了，我长大了，不会给你们丢脸的。”当时我一滴眼泪也没流，都把它留在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