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从另一个城市赶到父亲就诊的老家省城医院时，首先看到的是重症监护室外长椅上的母亲。母亲端坐在那里，两手交握着，目光往通道的尽头延伸。我快步跑过去，一把握住母亲的手：“妈——”
　　 母亲往昔饱满的圆脸清瘦了许多，满溢着憔悴。母亲老了，就算她有一张天生就不怎么长皱纹的脸，她也已经是年逾花甲的老人。她的眼睛再也没有年轻时的灵动，她的反应已经开始慢一拍甚至几拍。待她确认面前的是她远在他乡的二女儿时，面容一下子变得肃然起来：“你还是赶回来了？都怪你姐，打什么电话！”她一边半带责怪地数落着我一边把我往父亲病房的窗口带。透过玻璃，我看到了病床上的插着氧气管的父亲。
　　 母亲依然在絮叨着，她的声音就算刻意压低也还是那么铿锵有力：“你那么远又那么忙，回来干嘛？你爸会没事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医生说我发现得早，送你爸来得及时。”我知道母亲是在安慰着我，她不想让她泪眼婆娑的女儿担心，正如以往的岁月里她从不让孩子们担心一样。她的肩膀虽然不很宽厚，但她依旧能为孩子们扛起一片灿烂的艳阳天。
　　 母亲一直都是个强悍的女子，她的人生似乎是与柔弱，无助等词汇无缘的。她小学毕业后就帮着外婆料理屋里屋外的一应事务，无论巨细，哪里都有她先是瘦小而后逐渐高大的身影。是的，母亲的身形高大，在寻常的女人堆里，很有鹤立鸡群的味道。她是外婆的依靠。外婆常常一脸荣耀地向人夸赞自己的女儿：“我家女伢，些把些的男人都跟不上呢！”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并没有浪漫的爱情。媒人介绍，彼此见面，相看没厌，婚姻即成——这是那个年代婚姻的普遍模式。父亲是个儒雅的人。他身材高挑，不胖不瘦，大长腿上的裤缝笔直，一尘不染。他那不紧不慢，轻言细语，理据充分的说辞总能让人心悦诚服。父亲是小镇某厂的厂长，母亲是他麾下的工人。母亲做起事来风风火火，说起话来大声大嗓，开怀大笑起来都能震得小厂屋顶的瓦片嗡嗡作响。母亲工作能力强，她永远都是小厂里的技术骨干，但是小厂不景气的现状并不能留下她。父亲是厂长，他必须以身作则，小厂新规定从双职工精简起，母亲自然成了首批精简的对象。当排行最小的弟弟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在镇上做起了早点生意。家大口阔，父亲那点工资是如何也撑不住这个家的，况且母亲压根也没想指靠父亲的工资过活。
　　 我不知道母亲是怎么学会炕小笼包和炸油条的，好像她的念起和实施之间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准备，一切都应该是那么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一样。母亲每天蒙蒙亮时就整理好了她的早点器具，用板车拉着，到镇中心自己固定的摊位，为我们的小家赚取日用开支。母亲是天生具有经济头脑的人吗？我不知道，反正母亲把她的早点小摊从镇上转战到县城，而后又到大市里。她的早点收益供应着我们姐弟三人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因为她，我们从没吃过“钱”的苦。
　　 当自己成家立业，也为人妻为人母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到母亲婚姻生活里的艰辛与隐忍。
　　 母亲好像根本就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我打小的日常里看到的均是她绷着的一张脸，她忙进忙出的身形。我们姐弟三人每每犯错母亲都会严厉地呵斥我们。她的语言也并不怎么锋利，但我们最怕看她那张愤怒的面孔。那张面孔涨红着，充斥的愤懑，无奈，不甘，难舍，杂乱交织成一张令孩子无法理解的痛苦的网。后来母亲的言语更少了，即便是我们做了错事她也不再训斥，她就那么看我们一眼，然后低头继续忙活她的。那正是父母婚姻处在飘摇里的日子。原来玉树临风的父亲有了疯狂的追求者，围绕父亲的流言蜚语源源不断地流进母亲的耳朵。也有说母亲坏话的，说母亲五大三粗的外形加上半文盲的内在完全配不上父亲，说父亲娶了个男人婆，母夜叉。母亲和父亲一定大吵大闹过吧？是在夜晚我们熟睡之后吵的架吗？还是趁我们都出去疯玩才吵的?总之我们没有见过。有时候还不怎么更事的我们疯玩后回家偶尔会看到父母双方赤红的脸，一东一西别过的身子。
　　 在我们姐弟仨都拥有了工作和家庭之后强烈要求母亲才搁下她的早点事业，搁下“事业”后的母亲变得柔和多了，有时候家常到高兴处，母亲爽朗的笑声格外悦耳。母亲曾无比骄傲地说：“我的小笼包，那可不是一般人能炕出来的，我有秘方呢！不然，生意怎么能那么好？你们几个，我又怎么能供出大学！”
　　 秘方当然是子虚乌有的事，但一个母亲对儿女的爱对家庭的责任倒是真的。母亲不是一个悭吝的人，她热心快肠，乐善好施，她那些生意上的熟客们哪个不是一来喜欢她的手艺二来佩服她的人品的呢？她总是大方地对他们有添有加，而且逢有乞讨的老少，总会慷慨施舍。我没想到的是母亲清闲的日子没过两年，父亲却脑溢血病危了。
　　 医生的陈述丝毫没有母亲的乐观，医生是给脑溢血的父亲判了死刑的。当父亲转到普通病房后我们姐弟三人一致坚持请雇工和住院进行康复治疗，母亲却坚决不同意。母亲说：“有我呢！回家，我保管能照顾好他！”
　　 母亲的一生仿佛就从没在子女面前食过言，当半年后我再次归家时，我看到父亲面色红润，在小区花园里散着步。霎时，我泪溢眼眶。这还是我那不能言语，瘫痪在床，大小便失禁的父亲吗？虽然母亲时时与我视频，时刻向我汇报父亲的状况，可事实一旦真实地摆在面前，又怎么不令人震惊和感动呢？母亲，母亲在哪里呢？我透过泪光寻找母亲的身影——她正坐在花园的一张石凳上，微笑着，满足的目光追随者父亲的身影……
　　 姐姐告诉我母亲为了照料父亲，都学会上网了。母亲常常在百度里学习一些对中风病人有益的营养美食和康复保健措施，她依葫芦画瓢，认真细致地照顾父亲。母亲向我们炫耀过她有力的双臂，它可以帮助母亲顺利地给父亲翻身。姐还说父亲病中大便干结，母亲就用手帮他抠……
　　 那是一顿我终生难忘的晚餐，我们一家人，又齐齐整整地聚到了一起。母亲一边给父亲夹菜，一边玩笑着说：“以后啊你永远都离不开我啰！”父亲的语言还没恢复，他仿佛腼腆极了，红着脸朝着母亲“啊啊”地叫，母亲“咯咯咯”地大笑起来。我们都知道，母亲是意有所指呢！那时候，父亲可是闹着要和母亲离婚的。
　　 有时候，我会想，我的母亲怎么就甘当一棵让人依靠，给人阴凉的大树呢？她是积习难改吗？她有想过做一根依附爱人的藤蔓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为拥有这样的母亲而自豪。如果别人拥有的是水一样的母亲，那我的母亲就是一座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