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扶对象老吴头家刚刚修建好的砖墙倒塌了，听说还伤了人，让水利局的卫局长心里很不是滋味儿。
　　 这家人是去年三月份划分给他们单位的，作为责任人，卫局长殚精竭虑，可是没少花功夫，想办法出点子、搞资金，一年有近一半时间都花在了帮扶工作上。眼看刚刚有了点起色，想着再帮他把已经裂缝的窑洞修缮一下，谁知道才竣工没几天，突然就出了这个岔子。
　　 更让卫局长纠结的是，正值新的一年开年之际，县里、局里日常的工作一大摊亟待协调安排，大小会议不断，可偏偏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上面的调令又下来，提拔他去市里某景区管委会任副书记一职。要知道这个位子有很多人都觊觎了很久。工作轻松不说，论级别，怎么也比一个县级的局长待遇要高。卫局长这几年一心扑在工作上，大刀阔斧的作风从上到下有目共睹，得到领导赏识提拔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个时间点也太不是时候了。
　　 精准扶贫工作是当前的重中之重，一点儿马虎不得。赵县长昨天从市里开会回来，火急火燎的召集全县各部门领导开会，一再强调形势的严峻性，要求各包扶部门抽调专人驻村入户，赶在省脱贫攻坚领导小组抽查到来之前，将各项政策落实到位。
　　 卫局长的包扶对象是梨树坪的吴忠民家。梨树坪是这个县最远的一个村子，位于三个县的交界处，有“鸡叫鸣三县”之说。山大沟深、公路不通，地倒是不少，但都是些坡地，遇到干旱之年，收入微薄，条件相当艰苦。
　　 去年开春，在接到包扶任务的第一时间，卫局长便决定先去实地看看，摸摸底。
　　 虽然已经过了惊蛰节气，但北方的三月，气候变化无常，暖气流和寒潮你方唱罢我登场，昨天还是风和日丽、蓝天白云的初春景象，今天早晨起来，又变成了灰蒙蒙的了。
　　 下了柏油公路，汽车驶上了一条砂石路，由于去年冬天，那场罕见的大雪刚刚消融，雪水在路中央形成了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水坑，避让不及了，车轱辘一上一下，减震器发出一阵阵“咯噔咯噔”的声音。在驶出约一公里之后，天上开始飘起了蒙蒙细雨，不一会儿整个旷野就变得雾气腾腾，路上的砂石，也变得滑溜溜的。
　　 司机小杨说：“局长，路不好走还是改天再去吧！”他想到明天还有个重要的会议要参加，就说：“慢点开走哪算哪吧，不行就步行去，反正已经快到了，再折回去浪费时间。”
　　 又行驶了一段，梨树坪隐约已在眼前，但路上的砂石越来越少，一条不到三米宽的乡间小路上，农用三轮车碾压过的深深辙印，让小汽车寸步难行，黑色的车身满是黄泥，司机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后，车还是在一个水滩前彻底趴窝了。
　　 “下车，走着去！”，卫局长对小杨说。小杨打开后备箱，取出雨伞和雨靴。给卫局长开了三年车的小杨很熟悉，这两样东西是卫局长嘱咐常年放在车里的，因为经常要下乡，局长对他开玩笑说，“未雨绸缪，有雨不愁。”
　　 刚解冻的泥土饱含水分，粘度相当厉害，脚一踏下去，稀泥吐着泡泡瞬间没过脚面，再提腿时，鞋已增大了几倍，鞋底带起厚厚一层黄泥，活像一个大泥墩，重量也已翻番，每走一步都是惊心动魄。卫局长毕竟是农村出来的，五十出头的他，竟把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甩出了一大截，时不时还得停下来等等。
　　 “这什么鬼路，太坑爹了！”气喘吁吁的小杨擦了擦头上的汗，不满的说。
　　 “咱们能走几回？梨树坪的人可是经常要走，他们要是有个急事，像这样可怎么办哟！”卫局长抬头看着远处，若有所思。
　　 终于来到了村口。村子不大，十几户人家零散分布着，房前屋后大大小小的梨树，在细雨的冲刷下显得格外清爽，枝头的花苞已经胀裂，要不是这气温骤降，估计已经能吐出一点白色花瓣来了。村道上的积雪因为被及时清理过，所以还算硬实，卫局长和小杨用树枝清理了一下糊在鞋上的泥巴，顿时感觉轻松了许多，小杨也一改刚才懊恼的神情，跺跺脚，轻快地紧跑几步，一个弹跳，对着头顶上的树枝，做了个扣篮的动作，一大片水珠应声落下，洒落地上，发出清脆的沙沙声响。
　　 “这儿空气真好，连水珠都是甜的呢！”小杨刚才的怨气已荡然无存，声音里透着无比的欢乐。
　　 “你们这些从小长在城里的小孩，就该多到这儿来锻炼锻炼！”卫局长笑着指了指小杨，说道。
　　 老吴头的家，在村西头的一个大土坎上面，和路过的几家相比较，确实很寒酸，门口零星铺着几块石板，几堵高矮不一的土墙上架着酸枣枝条，墙体已被雨水冲刷得只剩一个薄薄的皮，一道低矮的双扇木门，靠近门槛的部分已经朽得没了棱角，几块砖头垒在门框上方，摇摇欲坠。院子里拴着一条大黑狗，面前全是稀泥，狗的脚爪子上、链子上全糊满了泥巴，看见有人走近，狂吠不止。
　　 “吱呀”一声屋门打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屋里走出来。
　　 “哪儿的客人呀？”老汉问。
　　 “我们是县水利局的，这是我们卫局长。”小杨热情地对老汉说。
　　 “你就是老吴吧？你好你好！”卫局长伸出手。
　　 “是是是，唉！这么冷的天，还下雨，你们咋来的么？快到屋里暖和暖和！”老汉一听，赶忙拉着卫局长往屋里走。
　　 窑洞里光线很暗，墙上的报纸看样子是过年新糊的，和黑洞洞的窑顶形成鲜明对比。窑顶上，一条长长的裂痕看得小杨目瞪口呆。
　　 言谈中得知，老吴头祖籍安徽，早年母亲因家乡闹灾随亲戚搬迁至此。老吴头年轻时，由于水土问题，患上了“柳拐病”，因此总说不上媳妇。年近四十了才讨了个盲眼女人为妻，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吴强。儿子吴强倒很健康，只是没有上多少学，初中毕业后就外出打工了。没有技术和文凭，吴强每月的工资勉强够自己生活，也没有余钱贴补家里。可能是在城里习惯了，对这穷乡僻壤的家少了眷恋，五六年了，很少回家。
　　 老吴头家里有十四亩地，都种了效益相对较高的玉米，雨水好了能打万斤左右，按目前七毛左右的市场价，能卖个七千多块钱，除去每亩三百元左右的化肥、农药和机耕费，四千多块钱就是他们全家一年的收入，如果遇到旱灾，玉米的投资就算打了水漂，还得掏钱找农机翻掉改种小麦，小麦产量很低，投资基本和玉米相同，但产值却几乎只有玉米的一半。
　　 老吴头不像村里其他男性，能在农闲时打零工增加收入，因为自己身体的原因，加上盲眼婆娘需要照顾，老吴头整天从早忙到晚，家里的大事小情都得他自己动手，出门不能超过三天，烧的柴火和水缸里的水用完了，老婆就得饿肚子。
　　 尽管这样，老吴头还是一直坚持养着牛。现在农村很少有人养牛了，种地效率低、累人不说，卖肉牛周期长不划算，有经济基础的人家都买了农用机械，唯独老吴家，仍然是一头牛，一辆架子车，别人一天能干完的活儿，他得用一星期才能干完。
　　 回来的路上，卫局长神色凝重，望着窗外好久没说一句话。老吴头的遭遇，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和哥哥。
　　 卫局长的家境和老吴家差不多，父亲也是从外地搬迁过来的，刚搬来时，无依无靠。七八十年代的农村，条件相当艰苦。父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拼命劳动，终于因劳累过度，在他上高中那年得了一场大病，需要长期服药，家里的重担全压在了比他大两岁的哥哥身上，那时候的农村，除了伺弄那仅有的几亩薄地，很少有挣钱的门路，为了给父亲买药以及供自己上大学，哥哥毅然决定去煤矿下井。
　　 那年头想当矿工也不是容易的事，父亲托一个亲戚去给矿上的领导说，人家有一搭没一搭的，一会儿说年龄不够，一会儿又说矿上暂时不需要人。亲戚回来对父亲说，把自家的菜籽油拿上些，再磨些精粉面给人家送去，不然没戏。那一年仅有的菜籽油被全部送了礼，哥哥才得以去矿上上班，这让他们一家全年几乎都只吃腌白菜。他恨透了那些贪得无厌、利用手中的权利，吃拿索要的人，发誓以后如果当了官，绝不干这种昧良心的事。
　　 皇天不负有心人，大学毕业以后，他被分配到乡政府工作，由于踏实肯干，一步步从一个小干部，干到了副乡长、乡长。
　　 从政多年，他从没忘记当初立下的誓言。他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在基层当乡长那些年，一心为群众办实事、办好事，只要是有利于农民的事，想方设法都要办到。针对坡地较多、不耐旱这些弊端，他因地制宜、号召全乡广建淤地坝、协调市县资金建水库、打机井，在全县率先解决了群众吃水难的问题。那时候乡镇实行财政包干，他在任期间，没有拖欠过全乡干部教师一分钱工资，深得群众拥护和领导的赞赏。有一次，乡里的一个副乡长找到他，说有个亲戚在外市当财政局长，说能给一部分资金支援家乡建设，给乡里建一个柿子加工厂，但条件是要他给自己当代理教师的儿媳妇转正的名额，还说加工厂建好以后，还可以让他在家种地的哥哥进厂当会计，一举两得。他当时一听就火了，强忍怒火对那个副乡长说，你那个亲戚要是有造福家乡的心，全乡人民会对他感激不尽，但是要我给你那个，初中都没毕业的儿媳妇办转正，让她误人子弟、这种昧良心的事坚决不会干！我宁愿不办这个厂，也不会让人戳脊梁骨。我哥哥有手有脚、挣堂堂正正的钱花着舒坦！几句话把那个副乡长给噎了回去。
　　 这件事后来传到了那个财政局长耳朵里，那人对自己的亲戚假公济私的事情毫不知情，也被他的清正亷洁感动，在一次回乡办事的时候和他当面拍了板，一年后厂子建成了，为当地土特产的深加工开僻了一条新路子，而这件事，自然也成了一段佳话。
　　 “小杨，说说你的想法。”卫局长拉回思绪，对小杨说。
　　 “先把这路给修好吧，老吴牛养得挺好的，而且又不愁销路，帮他扩大一下规模，再把他儿子鼓动回来就好办了。”小杨年轻人思维活跃、热情，卫局长很喜欢他。
　　 回去以后，卫局长没有回单位，而是直奔交通局李局长的办公室，对他说了梨树坪的情况。不料李局长说，今年的修路计划已经上报了，梨树坪不在范围内。
　　 “现在资金很紧张的，恐怕得等明年了。”李局长一脸无奈的说。
　　 “只有3.7公里的路，挤一挤就出来了，资金问题我们自己也想想办法，麻烦你给说说，这路的问题可是梨树坪村民最迫切需要解决的首要问题，关乎扶贫脱困的关键啊！路的问题不解决，我们的工作就很难开展，你是不知道，梨树坪的乡亲太可怜了。我还听说，这个村的小伙儿近十年没娶回来过一个媳妇，人家一听“梨树坪”这三个字直摇头啊！我的李局长！”卫局长恳求道。
　　 李局长和他共事多年，深知他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性格，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支持你卫局长的工作，我个人没的说，这样吧，资金问题，咱们都想想办法，只要资金问题解决了，其它的我尽快协调，你看怎么样？”
　　 “行！就这么定了，我先替梨树坪的乡亲谢谢你，我这就去想办法。”卫局长满意地起身，重重地握住了李局长的手，可能是太激动了，李局长的手被他握得生疼。
　　 “这个老卫，还是不改他这个急脾气。”李局长望着他风风火火的背影，自言自语道。
　　 经过多方周旋，修路的问题解决了，卫局长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三个月后，一条宽阔、平坦的水泥路，穿过一片片绿油油的麦田，满含梨树坪乡亲几辈人的殷切希望，蜿蜒着伸向了幽静的小村庄。
　　 “路修通了，出气都顺了。”村里的老瑞叔笑着说。他兴奋地在水泥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用手里的拐棍敲敲这儿，戳戳那儿，努力直起已经弯成弓一样的脊梁骨，望着路的尽头。
　　 “十年前要是有这样好的路，该有多好哦！”老瑞叔的儿媳妇半夜时候生孩子难产，当时下着大雨，救护车进不了村，等村民们把她抬到卫生院的时候，产妇已经没了呼吸。
　　 到了老吴头这里，问题又来了。老吴头一个人伺弄两头牛已经很费力了，要扩大规模显然人手不够，儿子吴强一听说让他回家养牛，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吴强说，两头牛已经把院子里弄得臭气熏天，再多了还不把人熏死，自己马上要说媳妇儿了，这样下去哪个女孩子愿意嫁给他。吴强头也不回的走了，老吴头对卫局长说，算了吧，儿子说的也不是没道理，这牛多了一个院子也容纳不下，再说防疫啥的咱也不懂，死上一头其它也白养了，还是另想辙吧！
　　 养牛这条路走不通了，怎么办？来之前，卫局长他们替老吴头想了好多致富门路，但是无论什么样的项目，总是要人来干，靠什么能让老吴儿子留下来呢？卫局长双手抱胸在院子里踱来踱去。忽然，他想起上次开会县旅游局长在会上说过，有一个专门针对“精准扶贫户”搞的一个“旅游业创业计划”，大体做法是：景区为贫困户免费提供营业场地，以及五千元启动资金，让贫困户中有创业意愿的年轻人发展餐饮、娱乐等项目，以达到增加收入的目的。
　　 想到这里，卫局长忙问老吴头：“你儿子在城里什么地方打工？”
　　 “听他说是一个什么烤肉店。”老吴头答道。
　　 “成了！”卫局长激动地一拍巴掌。
　　 “什么成了？”老吴头笑着看着卫局长激动的样子，满脸疑惑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