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生意时阿三就坐在自己的三轮车上，抽着劣质烟，在校门口守着。这不仅因为学生都比较好说话，不会讲价，最主要的原因是女儿在这所学校上学。想起女儿，阿三额头的皱纹舒展了。
　　 女儿已经上初三了。阿三四十岁上得的这个女儿，女儿是阿三心尖尖上的肉。
　　 从小家里穷，阿三没上过一天学，前面尚有两个哥哥。为给两个哥哥娶媳妇，家里不仅债台高筑，两个老人更是挣了一身病，再没能力为阿三捣腾一房媳妇了。岁月更替，一年年看着别人出双入对，阿三始终形单影只。有人打趣他，阿三，你也去骗个媳妇回来啊。阿三只是憨憨地笑笑。他没那个胆，也不相信有哪个姑娘看得上他。阿三木讷，一对似乎总没睡醒的浮肿的青蛙眼，佝偻个背，三十岁的人看上去有四十，更别说还有一个破烂的家。
　　 近四十岁时，有人为阿三介绍了一个外地女人。听说女人在老家有两个孩子，因那边太穷，夫妻感情不和，离了后出来的。图就图阿三这地方好，江南富庶。阿三感恩戴德，没相亲时就已经在心里同意了这门亲事，，他哪有资格挑人家？相亲后更是一百个满意。女方三十多岁，长相也算俊俏。很快成婚。阿三看着自己的俊俏媳妇，越看越喜欢，进门黏着，出门跟着。有人取笑阿三，说他整个一花痴了，几千年没讨过媳妇似的。阿三仍旧憨憨地笑笑。
　　 新媳妇头一年倒也规规矩矩，对老人、妯娌也都以礼相待，对阿三也是温柔有加。第二年为阿三生了个可爱的女儿。阿三更是把女人当菩萨供着了。孩子把屎把尿的活都归阿三了，怕影响女人休息，阿三带着孩子另睡一小床，孩子吃奶时抱过来，吃完奶又抱回去。女人却一日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整日里摔摔掼掼，骂骂咧咧。嫌阿三不会说话，怪阿三没出息。阿三只是谦卑又讨好地陪着笑。看阿三把女儿当宝贝蛋似的，女人一脸鄙夷：“一个丫头片子，长大了也是个赔钱货。”
　　 女儿一日日长大，阿三却是由衷的高兴。有了孩子，家里的开销也大了。阿三干过苦力，在工地上做过小工，在农忙时帮人收割稻谷……一年的收入有限，维持一家人的开支确实吃力。女人总是骂骂咧咧，你个死人，别人家都已经是楼房了，我们家什么指望都别想有，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每逢这时，阿三就带着女儿躲出去，估摸着女人的劲过了，再回来生火做饭。
　　 都说女儿是妈的贴身小棉袄，阿三的女儿却跟阿三最亲。人家给块糖什么的，孩子也会记得给她爸留一块。阿三累了一天回家，孩子奶声奶气地说，爸爸，你吃糖，可甜了。阿三就被融化了，浸进了蜜缸里。
　　 看别人踩三轮车载客钱很好挣，阿三也买了一辆三轮车。这个活他能干，他有的是力气，而且这活比打临工好多了。只要自己不偷懒，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可以干上三百六十天。做小工，下雨天就得停工，一年最多能干个二百天。而这活，越是雨天生意越好，节假日价钱还可以高一些。阿三每年都会干到大年三十下午，年初一如果没事，他又在街上转悠揽生意。多挣点钱，就可以给女儿多买件新衣服，孩子喜欢穿新衣服，还可以为孩子多买些好吃的。生了孩子后，女人就很少让阿三近身了，女儿几乎就是阿三的全部。
　　 阿三没什么恶习，除了抽些廉价的烟，几个车友闲时聚一块赌博，他只是看看。阿三舍不得花一个钱，当然他身边也没钱。每天回家，女人就把他的口袋翻个底朝天。家里的花销都是女人在运作。阿三负责挣钱，女人负责花钱，分工合作，当然女人也没有乱花。几年后，他们家破旧的平房也改成了时下流行款式的楼房。自然又添了不少外债。搬进楼房的那天，女儿雀跃着，欢呼着，她们家也有楼房了，她也有自己的房间了。想起女儿兴奋的笑脸，阿三踩起三轮车更是浑身带劲。他一直是一帮车友中挣钱最多的，而这一踩就是十年。
　　 女儿已经十五岁了，早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在这所中学上学，就快初中毕业了。每天早上，天蒙蒙亮，阿三就轻手轻脚起床，做些热乎乎的稀饭，招呼女儿一块吃了，然后一块出来。他骑三轮车，女儿骑自行车；他拉活，女儿上学。下雨时，他就让女儿把自行车挂后面，他送孩子上学，还可以在路上拉拉话。女儿的声音像百灵鸟一样好听。看阿三这么辛苦，女儿懂事地说，爸，等我将来上了大学，有了工作，你就不用这么累了，我养你。
　　 阿三的皱纹里开出了花，脚下更带劲了。女儿还要上大学，他得把女儿上大学的钱攒好了。阿三更加早出晚归。有时雨天，想起女儿早上没带雨披，他匆匆赶在放学时候，把女儿接回家，又匆匆出来再接几趟活。雨天生意好，价钱又可以高点，他不愿错过了。
　　 裤脚塞进袜子里，身上的衣服都是几个侄儿不要的旧衣服。阿三弯腰驼背用力踩着，脸上淌的不知是汗水还是雨水，却目光炯炯——此时女儿一定已在灯光下写作业了，他要为女儿把上大学的钱准备好了。
　　 如果没有那一天，阿三会一直平静又知足地踩他的三轮车。即使妻子被人家老婆堵在人家床上，他也只是喝醉后大哭了一场，第二天照旧踩他的三轮车。他知道村里人都在背后耻笑他。女儿乖巧的声音尚在耳边：爸，你怎么了，你干嘛哭啊，爸，你别哭，你哭，我害怕。于是他的酒醒了，第二天仍旧陪女儿上学。
　　 如果没有那一天……
　　 那一天早上，照例是阿三轻手轻脚起床做早点。女人晚上打麻将睡得迟，早上要把她吵醒了，全家不得安宁。吃过早点，仍旧陪女儿到学校门口，他去揽生意，女儿进校门。那天上午，天气还好好的，下午就变天了。阿三想起女儿没带雨披，等他匆匆赶到学校时，学校早已放学了，只剩稀稀落落几个学生了。他想，女儿可能冒雨回家了，还好家离得不远，只是要穿过一条马路。阿三想趁雨天多拉几趟活。阿三的熟客多，通常客人没零钱时给少了，阿三也不抱怨；有客人看他可怜多给一块两块的，阿三也只是憨憨地笑笑，谦卑地说声谢谢。
　　 那晚，阿三拉着客人，眼皮子直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当家人在街上找到他，告诉他孩子被车撞了，在医院里时，阿三的心突突直跳，双腿发软。他强自镇定，安慰自己，没事的，一定没事的，已经在医院了，一定没事的。
　　 阿三不知自己怎么到的医院。抢救室门口，医生正往外推一担架，妻子撕心裂肺地哭着，叫着女儿的小名。阿三有些恼怒，孩子好好的，你这么哭不是咒她吗？他有些生气地推开女人，女人不管不顾却又似乎有些怕他。这倒有点奇怪。平时一直都是她骂骂咧咧，摔摔打打，今天有点反常。阿三顾不得这些，他想听女儿撒娇地叫爸爸，告诉他哪儿摔疼了。
　　 干嘛蒙着脸的？有人扯他胳膊，他看了人家一眼，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阿三挣脱他们的拉扯，轻轻掀开蒙在女儿脸上的布。哦，女儿睡着了。头发上怎么粘粘的？女儿最爱干净了，明天该洗头了，不然同学会笑话的。阿三叨叨着。有人顺着他的话头说，是睡着了，就让她回家好好睡吧。对，回家好好睡。
　　 阿三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得家，他一直抱着女儿。女儿长大了，好沉的。几年没抱过女儿了，一眨眼女儿已经是大姑娘了。家里人不知在乱些什么，就不能安静一些，吵醒孩子。妻子过来说着什么，他没听懂，他只是紧紧搂着女儿。孩子怎么越来越凉，他想找条被子给她盖上。妻子凑着他的耳朵对他大吼，女儿死了！你清醒一点，女儿死了！阿三茫然地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儿。猛地一个巴掌朝妻子挥过去，你干嘛咒孩子死！一刹那，漫天漫地的痛席卷而来，阿三听见自己心裂开的声音，然后他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时，女儿不见了，没人告诉他女儿去哪儿了。
　　 阿三趿拉着拖鞋，跌跌撞撞来到路口——他要接女儿回家。路口的那摊血迹隐约可见。此后的很多天都有人看到阿三在那个路口不顾行人，不避车辆地徘徊，有好多次险象环生。身后跟着个男的拉扯着，据说是他小舅子。
　　 车友们都在传说，阿三疯了。
　　 半年后，阿三和他的三轮车又出现在学校门口。阿三仍旧坐在车上，抽着劣质烟。只是比以前沉默。以前几个车友聚一块也开开玩笑，聊聊一些花边新闻。如今阿三只是茫然地看看他们，痴痴地盯着穿校服的学生，直到有人使劲拍他的车子，他才发觉生意上门了。
　　 阿三仍旧早出晚归，仍旧被掏空口袋，只是钱越来越少。女人骂得更凶了，你个死人，女儿死了，你也装死啊？死的怎么不是你啊？阿三一声不吭，倒头睡了。一日日照旧早出晚归，照旧守在学校门口。
　　 那日，天空又下起小雨，细雨凄迷。阿三踩着三轮车回家，路过那路口。看到细雨中女儿甜甜地笑着，撒娇地问，爸爸，你怎么不来接我？阿三无数次梦见女儿这么问他，梦见自己在接女儿的路上，大汗淋漓却还是迟了。今天总算没迟到。阿三开心地笑着，乖女儿，爸爸来接你了。用力朝女儿蹬去。一声刺耳的刹车声响起……
　　 据现场的人说，血泊中阿三面带微笑。一些记性好的还说，去年这个时候，同样在这个地方一个小姑娘车祸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