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乘车西安归来，我都像葛朗台看金子一样贪婪地凝望着窗外的田野，又如一个热恋中的女孩痴情地注视着久别重逢的心上人。实际上，我离开这片土地也不过半日。
　　 一场春雨过后，平展展的八百里秦川空旷坦荡，将她丰腴的胴体，毫无遮掩地呈现在你的眼前。偶尔，一个巨大的土冢在你眼前掠过，那是周秦汉唐某位帝王的坟墓。“南方才子北方将，咸阳塬上埋皇上。”几千年来，我们的祖先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精耕细作，孕育出了灿烂的华夏文明，成就了十三朝古都的辉煌，这是一片让人魂牵梦绕的土地。此刻在春风的轻拂下，土地松软，如同刚刚出锅的荞面粑粑，一脚踩下去，便是个深深的窝。你使劲攥一把泥土，会从指缝里滴答出油来。眺望远处，田野笼罩在一层淡淡的蓝色烟霭中。车子平稳行驶，两侧沃野千里。
　　 平旷的田地被分成了许多小块，最先跳入眼帘的是麦田。麦苗在春风中开始返青，是新鲜饱满的绿色，是密不透风的绿色，是可人心田的绿色，不由分说地让你喜欢。这绿，褪去了麦苗出土的嫩黄，扫去了越冬小麦暗淡苍老的黑绿，此刻，恰恰好，年方二八，新鲜悦目。
　　 桃园接着闯入视野，勤劳的果农早已经将桃树修剪，野草、多余的枝条早已从果园里清除干净。没有灼灼盛放的桃花，没有满枝的桃子，没有浓密的桃叶，桃园像一位发髻拢得光溜溜的精练女子，容光焕发。桃树暗红色的枝桠呈“丫”字性，简单明快，一律伸向明媚的蓝天。桃林横看成行，竖看呈样，整齐划一。
　　 我静静地看着，成片的葡萄园里，蜿蜒盘旋的虬枝旁，水泥架整齐肃穆地站立着，如同教堂里的十字架。而更多暂时闲置的土地，早被精心分成一畦一畦，垄界分明，那是菜圃。一棵棵芹菜、一颗颗包心菜、一株株西红柿在大棚里等待着移栽，古老的泾河水，顺着郑国渠，一如既往地汩汩流入每一块充满着希望的田地。
　　 我老觉得，貌似兵马俑的老陕在这块土地上的耕耘，更像是大姑娘小媳妇一双双以地为素练，在绣花，在织锦。车往前走，穿过嵯峨山上幽暗的雷家坡隧道，出来时你恍惚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这里是黄土高原的南沿，沟壑纵横，恰似老农满脸的皱纹，人卑微如蚁，在大山的褶皱里艰难生存。车窗外的沟坡上，是大片灰色。但是，一块块的黑绿还是吸引了你的眼球。那是树，绿树，侧柏，低低的，一丛丛，簇拥着站立在灰褐色的沟里。
　　 当年目不错珠地盯着看时，又不由得大吃一惊，有些地方，悬崖峭壁，黄土裸露，似乎吹一口气，黄土会簌簌掉下渣，百十米高的沟壑，坡度近八十度，几乎直上直下，可是人硬生生在那里栽活了树。有时，窄窄的一处圪梁梁，几乎难以放下一只脚板，但那儿偏偏有两三株树。植树人怎样上去的？他们怎么挥动那古老沉重的䦆头，挖下一个坑，把这棵树栽植在这里呢？那树又是怎样在干旱贫瘠的生土梁上活下来的？都是谜。渭北旱塬地带，年降水量平均仅600毫米，且主要集中在7-9月份。顺着咸旬高速继续一路向北，淳化、旬邑、彬县直到甘肃庆阳，塬面渐渐显宽，大片的麦田，间或穿插着一块块油菜地，成片的果园整饬修剪停当，苹果树在这略带寒意的春风中倔强地挺立着。
　　 如果说平原上耕耘如同绣花，而这里百姓的耕耘，更像一个个农家老妪戴了顶针，吃力地将针穿过硬邦邦的千层布鞋底。虽然费劲，但是针脚细密，那是一种结实的美，朴素的美，可以让我们到达远方的美。几千年来，从公刘带领先民在此开始辟地耕耘，我们祖祖辈辈在春种夏收秋获冬藏中反复吟唱着古老的《豳风•七月》，直到今天，我们的双手从未停止耕耘。
　　 我是一名山区教师，在这片土地上教书已经26载。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大批优秀学生外流。人往高处走，这是社会发展规律；水往低处流，乃是自然规律：谁都无法逆转。但是山区教育还得有人坚守，并不是每个孩子在当下都有享受最优质教育资源的机会。我们拿着最低的薪水，朗读、早操、备课、上课、辅导、作业批改、教研活动、查宿舍……一个环节都不能少，每天从清晨六点四十进教室，到晚上十点半下自习。有时候，看着期末统测全市北五县那少得可怜的A类学生，几乎丧失了勇气。但想想，我们高一招来的没有一个达到市级重点线的学生，而今已经有三个，我们B类的学生，早已超过了当时的三十多位。看着一个个留守孩子在我们的呵护下身心健康成长，从大专技校毕业，掌握一技之长，顺利就业，从此家庭告别贫困……我们觉得，在这块并不肥沃的土地上耕耘，每位劳动者都有收获。我们虽不自豪，但我们真的问心无愧。
　　 我是语文老师，左手教书，右手写作。当2014年自己拿起笔记下生活的点点滴滴的时候，家乡从事文学的人少之又少，全县本土作家仅有两个人是省作协会员，市作协的会员也是屈指可数。无处交流，只有埋头耕耘。有人问我，你在网站发表一篇文章可以得多少稿费，我低低地说：“没有。”耳边飘来几个字：“你放心，我不要你的钱。这年月，没钱谁还谝那闲传。”我不辩解，依旧读呀写呀，乐此不彼，如同农妇在耕耘着自己的责任田。
　　 耕耘后的收获，悄然而至。渐渐地，在我的鼓励下，小小的县城里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文友，他们创作发表，有时候一期市报上能同时见到本县作家的三篇作品，大家陆陆续续入了各级各类写作协会。偶尔，文友聚在一起，一杯清茶，说说所看的书籍，聊聊近期的写作，清香四溢。而自己，在这个春天里，被省作协吸收为会员，在江山文学网上有了第一篇绝品，被《小说选刊》评为2018年度优秀评刊人，作品《廉不言贫，清白做人》被省纪委评为“家训品读”优秀征文……
　　 每个春天里，我都喜欢走在田埂上，看着婆婆纳蓝色的小花如大地的眼睛眨呀眨，深情注视着白杨树甲骨文一样抽象的疤痕，使劲蹙起鼻翼吸着泥土潮湿的气息，仔细寻觅荒草里最先露头的苜蓿芽……我像《飘》里的主人公郝思嘉一样看到土地心里就踏实，像《静静的顿河》中从战场归来的葛利高里一样躺在土地上惬意安静。但是，我更愿意脚踩在春天潮湿的田野里，手握一柄锄头，奋力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