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把风刮雨淋的老锁又上锈了。没找到油，法春林朝锁屁股上吐了口唾沫才把它打开。如果当年能和席绣花生活在一起，何至于锁门闭户？就在推开屋门的刹那间，一股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空气污浊到这种程度，这老屋究竟有多长时间不开了？是自从那年之后吗？好像不是，也根本不是，自己中间回来过多次，要不这老屋等不到现在，早就塌落了，他使劲想了想，让他没想到是，自己的记忆也像那把老锁一样不好使了。
　　 那只花猫也老了，才抱养它时还只是一拃多长的猫崽，如今已经老态龙钟。老猫没走正门，而是习惯性地拐了个弯儿，从门边的猫道里钻出来，伸着懒腰，和法春林亲了亲，就缓缓地走向了太阳地。
　　 法春林打开门窗让屋里换气。圪蹴在门口。墙外那棵老榆树又见高了，树上不知从哪里飞来十几只喜鹊，躲在看不见处，唧唧喳喳，声音不高，似乎是轻声在问：你回来了？
　　 这人啊，就是不禁混，说着说着就老了。过去那些拿着杌子在街上晒太阳的老人这么说时还不相信，一眨眼的功夫，还真快到了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年龄。
　　 院子里杂草丛生，连磨道的石缝里都冒了出来。院墙上的一块石头掉下来，留下一个缺口，就像进来过窃贼一样。当然，在这民风淳朴的地方，这是不可能的。院墙不高，挡君子挡不住小人，法春林搬起落在地上的石头，嗨地叫了一声号子，肚子一挺，就把它垒了上去。
　　 墙上的锄镰锨镢像陈旧的日子，都布满了蜘蛛罗网，法春林把它们从栏（厕所）里找出来，用脚踩上去，费了好大劲才把那锄头镢头蹍得锃明瓦亮。
　　 连薅带锄，院子里的杂草弄了好几个小时被他处理完，接着他又把院墙下面的那块地翻了一遍，从街上找来几块石头挡上边，算是垒了堰，这往后种上菜，水土就不会流失，石头到处都是，好找，庄里最不缺的是啥？石头，山里嘛。
　　 屋外收拾挺当，污浊气跑得差不多的时候，法春林又开始收拾屋里。床上桌子上椅子上尘土太多太厚，直接用干抹布擦拭了一遍，不行。他端起一个脸盆来到门后拧了一下水龙头，管道里扑扑叫了几声，竟然还能放出水来，自来水是他临走那年上面扶贫安上的。法春林把浑浊的倒掉，又接了半盆，用抹布沾着擦完了床头又擦桌椅，他擦得非常潦草，潦草得连他自己都不满意，擦累了，他就直直腰，这种家务活，他干不了，也不喜欢干。
　　 卫生打扫到搁几板上，搁几板上的小厨子还在，却灰头土脸的，差不多能让人查不出年代，透过玻璃，里面空空如也，自从出了连自己都不能说服的事后，他早就把那些阴阳八卦书和那本老黄历当柴禾烧了，看到就伤心。随着玻璃叭地一声脆响，法春林早就抱起这个搁几厨扔到了院子里，似乎还不解气，他从屋里跟出来，抡起镢头，两三下就砸了个稀巴烂，然后又扔到一边。心想，又是一把好柴禾。
　　
　　 二
　　 你还没死吗？墙外的人说。
　　 咋说你也不是外人，你都还不死，我咋好意思地跟你抢？法春林回话说。
　　 隔着院墙跟法春林说话的叫法道远，人送外号“大臭嘴”，半谢顶，长得像那个小品演员，大嗓门儿，说话跟驴叫似的，爱没大没小地开玩笑，说话跟曾经的身份不符，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味道可不一样，在庄里他几乎谁都臭，逮住谁臭谁，大臭嘴曾经和法春林在一起教过多年书。已经退休。法春林正弯腰撅腚地在饭棚里做午饭，手里的烧火棍不停地拨弄着火苗子，好让灶台里的火燃烧得更充分些。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一股浓烟把法春林从饭棚里呛出来，他提着烧火棍和大臭嘴说话。大臭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法春林说今早上。法春林看他肩上扛着锄，问他是不是去地里干活了，咋知道自己回来了，问完了才觉得这是两句没话找话的废话。大臭嘴说，我从这里路过，看见你家冒烟就过来看看。大臭嘴又说，多年不见，我把锄头放下，一会过来找你喝点。法春林心想，前年给我老婆上完坟，从地里出来还见过呢，哪里来的多年不见？我这里还没安排好，啥也没准备，你来喝的那门子酒呀，你可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
　　 大约十分钟，大臭嘴提留着一大包东西就进了屋，法春林把一张圆桌支在地上，两个人把肴菜摆好就喝上了。法春林啃着热猪蹄问，这么快从哪里买的，真香。大臭嘴说从你奶奶的肴菜店里买的。按辈分法春林得叫大臭嘴爷爷，法春林问你家开店了？大臭嘴说，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
　　 酒还没喝多少，酒劲也没上来，这句话还是让法春林觉得，自己的脸变成了大红布，一直红到了脚后跟上。法春林说，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自从法春林进了城后，偶尔回家，碰巧了，和大臭嘴两人也能见着，见面时急匆匆说不上几句话，两个人只能从那些真假难辨的道听途说中了解些对方。今天见面话自然格外多。法春林问你那事是真的吗？大臭嘴知道法春林问的啥，说，这个还有假？法春林听说大臭嘴的老婆去世后，跟他本家的一个寡妇过上了，法春林说，和你侄媳妇上床你好意思的？大臭嘴说，别哪一把壶不漏你不提哪一把。
　　 大臭嘴问法春林还回不回城，法春林说不回去了，大臭嘴说，人家现在都往城里搬，你却从城里往回跑，你那“五朵金花”待你不好还是“千元”侍你不好？法春林把一块鱼刺扔给一直腻在脚下的老花猫说，都好。大臭嘴说，有福不会享，真是烧得慌。法春林说，你不懂。
　　 五朵金花是法春林的五个闺女，千元是他的儿子。
　　 法春林当过教师，上面说过。十六岁那年，他刚上高中没几天就被庄里要回来，原因是庄里办了初中班，教师不够用。法春林字写得好，庄里的黑板报经常由他出，版面不落俗套，他的才华被老支书发现了，让他当上了民办教师。一当就当了近二十年，法春林三代单传，家里一心想要个儿子，可一口气生了五个闺女，最后才生下了儿子，因为严重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被罚了一千块钱，因此法春林给儿子起了个法千元的名字。至今他还记得老支书代表学校解聘他时的情景，那天他正在给学生上课，老支书带着两个干部来找他，他走出教室，老支书刚想开口说话，法春林说，啥都不用说了，等我把最后这节课给孩子们上完。当时还觉得他挺阿基米德。他说我知道我不配为人师表，国家计划生育是英明决策，国家有国家的考虑，但我家有我家的考虑。临走时老支书磕着旱烟锅说，计划生育政策都写进宪法了，你生孩子跟拉驴屎蛋似的，一个接着一个地没有完事，上面天天找我，这事我是给你捂不住了，莫怪我，也莫怪政策。法春林说，不会，我谁也不怪。
　　 大臭嘴说，凡是当过教师的，现在国家都根据教龄给发工资了，你领到了没有？我现在拿七千多呢。法春林说，我刚领了两个月，一个月一千多点，虽然没法和你比，但我很知足，现在的政策就是好，国家没忘了咱，咱也得懂得感恩。来，走一个。然后端起酒杯干了。
　　 考师范屡试不第的大臭嘴，曾是庄里的一个大笑话，那年走了一个考试过场，就由民办教师统一转正了。
　　 大臭嘴说，自从你老婆走了以后，这些年你在外面没再找个搭伙的？法春林不想谈这个问题，他怕谈起来伤心，说，没有，来，借你的花献你的佛，再走一个。大臭嘴说，既然不回去了，就找个人搭伙过日子吧，清锅冷灶的时间长了不行啊，人总得有个家，啥叫家呀？女人就叫家，没有女人的家，再宽敞只能叫屋叫房子，有女人没有屋没有房子，走到哪里哪里也算家。我觉得你奶奶这么多年一直没找是在等你，要不你俩的事我给你们撮合撮合？法春林鼻孔里哼了一声，说，就你这张臭嘴？当年还不是你臭得我在庄里待不下去了？大臭嘴说，不只是因为这个吧。大臭嘴说，有工资了，你还是得找个暖脚的。法春林边欠着身子给大臭嘴倒水，说，以后再说吧。
　　
　　 三
　　 法春林被解聘时，已经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虽说农村出身，但他是从小到大的“娇孩子”，农活基本没干过，没干过也得干呀，问题是种地不是闹着玩，看似简单，实则道道太多，种地也不是生孩子，种上就能收。在种地这个问题上，每天累死累活地付出，到头来责任田里哪一块庄稼长得不好，那一块肯定是他的，他有文化，也想科学种田，有一年他看到自己种的玉米长得实在不够意思，就追了氨水，令人没想到的是，没过半个小时全篶了。种的庄稼让他难堪，真够丢人的，他也就不想指望种地。一大窝等着吃饭，那怎么办？他脑袋瓜子好使，见迷信的人越来越多，庄里有个老中医，老中医不但会看病还会阴阳八卦，庄里的兄弟爷们也就罢了，三里五村的也来找他，不是因为看病就是婚丧嫁娶看日子，法春林不想学中医那一套，因为老中医是绝户，自己老婆都没弄开过怀。给老中医挑水挑土，半年后，法春林跟老中医学了些阴阳八卦，两三年下来，小打小闹地给人看看日子，甚至看看风水，混个吃喝拿个容易钱。
　　 法春林为了显摆自己会看日子也看得准，他说他早就算到自己是有儿的命，要不早就不让她老婆生了，何必因为生孩子丢了饭碗？你看看现在的教师工资哪个不是好几百？别人知道那时候他还没学阴阳八卦，碍着面子也不去戳穿他。问题出在有人在煤矿上砸死以后，有人就开始怀疑他会不会看日子了，因为砸死的这个人是她亲家的儿子，结婚的日子是他看的，结婚还没半年呢。最要命的是后来自己有了孙子，有了四世单传的孙子，让他高兴得一个月没睡着，进城给孩子过“满月”时，两口子牵着手过马路，一辆货车没长眼，呼地一下把他老婆卷到了车轮下。人当场就走了。
　　 后来有人拿他老婆的事挤兑他。大臭嘴更不用说了。法春林见了人就解释说，给孙子过满月本不是选的那个日子，他选的那个日子，孩子们都有工作不好请假，出事的那天是礼拜天，自己的老婆当了奶奶心胜，说，不如迁就礼拜天，自己劝了她好几次，说那个日子不行，她就是不听，非犟着那天办喜宴，我怕惹她生气，就依了她，结果是……无论法春林怎么解释，可谁还相信他呢？
　　 自从出了他老婆这个事，无论咋说都说不过去，把他搞得灰溜溜的。那时候老中医已经过世，他想庄里有婚丧嫁娶看日子的不找他还能找谁？可很长时间人家宁愿出庄，也没有一个人来找他，气得他在一天晚上趁着酒劲把那些书撕巴了撕巴，扔进饭棚里当了引柴火。
　　 凡事都有例外，就在他金盆洗手后没几天，有人来找他，说想在家里开个商店，看哪一个日子开业好，法春林说，我看的不准，你还是另找别人吧，来人说啥准不准的？生意孬好还不全看自己咋干？看日子不过是个安慰，不管孬好你给我看一个就行。来人还带来了两瓶酒，这更让法春林感动，见推脱不掉，老黄历已烧，法春林就用手指给她掐算了一个。
　　 来人叫席绣花，比法春林小四五岁吧，身材不错，长得白净，按辈分法春林得叫她奶奶。男人死得更惨，煤井透水后灌满了一个井筒子，至今连尸骨也没法找到，庄里出山打工的人不少，出去下井的人更多，很多人都知道下井是拿命换钱，下井挣钱多，又不拖欠，很多矿工把家里的房屋翻盖好了，可人没了。席绣花就是这样明明白白地加入到寡妇队伍里的。席绣花家靠大街，家里没了进项，席绣花想用男人的抚恤金开个店。
　　 那天法春林把席绣花送出大门，并且一直目送到她消失在巷子的尽头才回家。回到家里法春林激动得一宿没睡好，不再干是肯定的了，以后就老老实实的种地，可竟然在这个时候还有人相信他，这让他有些没法安放自己，倍感吃不消的他，怎么可能再要人家的东西？第二天他把那两瓶酒给席绣花送回去，席绣花又给他送回来说，你是嫌孬还是嫌少？法春林不好再犟，他只好把酒留下，然后把九个阳澄湖大闸蟹捡出三个放在另一个塑料袋里留给自己吃，把那包大袋的边递边叫着奶奶说，你尝尝，这是千元今天从城里带回来的。席绣花知道这些东西挺贵，两人推让来推让去，没法，她也只好带回家。从此后，席绣花做了好吃的总要给法春林端一碗，进了城的孩子们带回啥好东西，法春林也毫不心痛地就送她一些，求她似地说，你帮忙吃一些，吃不了瞎了。两人就这么来往频繁起来。
　　 有一天，法春林借故去席绣花店里，发现店门敞着，却没人，法春林喊了好几声，奶奶，奶奶，我买盒烟。不见有人答应，法春林心想，不是在里间找东西就是去上栏了，紧等慢等不见出来，法春林就想从大门口绕进院子里看个究竟，刚到大门口就听到有舔东西的声音，接着他听见席绣花说，对，对了，就这样，就这样给我舔。法春林心想，这个奶奶也太那个了，男人刚走了不长时间，这是在和谁乱搞？法春林怕尴尬，踅回身往回走，不小心碰踩翻了脚下的鸡食盆，大门口里的鸡惊得呱呱乱飞，这时院子里窜出一条大黑狗，向他扑过来，吓得他赶紧往外跑，席绣花显然是忘了批评那条狗乱咬人，也就忘了把狗唤回去，跟出来站在大门口，看着法春林狼狈逃窜的席绣花，拿着搅食棍哈哈哈哈地笑着说，我在喂狗呢，你跑啥？法春林跑出去了老远，那条大狗才停下来。这一幕恰好被大臭嘴看到，大臭嘴见人就说，法春林大白天的想竟他奶奶的好事，你猜怎么着？结果被人家拿着棍子撵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