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过年，弟弟让父亲去城里过，父亲说，你小妹正月初二回来，我不在家像怎么回事，冷锅凉炕的，让他们怎么住。我说，那怕什么，不是有我跟我二妹嘛，等初二送了神，我跟二妹回家烧炕，保证冻不了你小闺女。老家的规矩，出嫁的闺女没送神不能回娘家。小妹他们一家三口初二晚上八九点才能到，我跟二妹六七点钟吃完了送神的饺子，踏着噼噼啪啪的的鞭炮声，回了父亲家。点火烧炕，等着小妹他们的到来。二妹还从家里带的她包的饺子，说等小妹他们回来下饺子给他们吃。
　　 父亲年前把家装修了一下，泥胚墙抹上了水泥，刮上了腻子。红砖地，换成了水泥地面；花纸糊的顶棚也换掉了，换上了塑胶的，家一下子变了样子。窗跟门还是老样子，家具也还是以前的家具，跟以前比，家显得洁净了不少。小妹他们九点才能到家，把炕烧热了，二妹家的两个闺女，跟她们的爸爸要回家去。临走的时候跟我和二妹说，妈，大姨，你们睡东边屋子的炕，那铺炕热。我说，不，我们就睡西屋的炕，从小到大睡习惯了。两个闺女跟她们的爸爸走了，儿子坐那儿玩手机，家里一下子清净了。
　　 炕烧的差不多了，小妹他们还得等一会才能回来。我东屋走走，西屋看看。依稀还记得，这面的墙上曾经贴着铁弓缘的戏剧画，那面墙上贴着黛玉戏鹦鹉。这边曾贴过我跟弟弟妹妹们上学时候得的奖状，那边墙上贴着白蛇传的电影画片。两相对应，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炕头上贴着抬头见喜，灶台上贴着灶王爷。两个房间相连的墙上有一个上边是椭圆形，下边是方形的洞，那是放煤油灯的地方，也叫灯窝。房子刚建成的时候还没有通电，晚上照明就是一盏煤油灯。后来通了电，不知道什么原因，却经常会停电。还是离不开煤油灯。煤油灯在那些年的生活里，存在了很多年。现在那个灯窝虽然不见了，可是还能一眼就找到它曾经的位置。
　　 东屋是父亲跟弟弟的卧室，那炕的下边曾经有一个四方的小型地瓜窖，是父亲自己挖出来，用砖砌的。秋天地瓜下来的时候，把它们放在里边储存。那可是一个冬春的口粮呢，整整一个冬天跟一个春天，饭桌上的主角都是它。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地瓜逐渐退出主角的位置。白面馒头成了主角。地瓜越种越少，地瓜窖里的地瓜也越来越少。后来父亲嫌下去上来的麻烦，就不再把地瓜放里边了。用个纸箱盛着放在炕梢上，拿取的时候方便。地瓜窖也就没了用处，成了弟弟妹妹们捉迷藏的好去处。再后来父亲把它的出口堵上了，地瓜窖失去了它最后的作用。这回装修家，父亲可能把它填平了。东屋里没有多少家具，就一个半高的柜橱，放父亲跟弟弟的衣物。墙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要用旧报纸，旧书纸糊一下，父亲喜欢买几张年画，东屋贴两张，西屋贴两张。东屋的东边还有一间套间，里边是放米面，粮食的。几个盛粮食，米面的缸都是奶奶自己做的，很结实，也很实用。奶奶会把旧纸壳用水泡成纸浆，把瓷缸倒扣过来当模型，把纸浆均匀地抹在上边。抹好了放在太阳下边晒，等干了揭下来。里边外边用旧报纸，旧书纸，或者是牛皮纸糊好了，用破旧的炕席做缸盖，用来盛米面，盛粮食。以前的老人们都会这种手艺，不过奶奶的手艺是最好的，做的纸缸又美观，又结实。
　　 西屋是我跟妹妹们的房间，在这个房间里度过了我们的少年，青春时代。房间里有一个桌子，一个大衣橱。桌子是要我们在上边学习，写作业用的，更多的时候，我们喜欢在炕沿边上写作业。或者放上小炕桌，在炕上写作业。那桌子就成了摆设，上边放着镜子，梳子，擦脸油，俨然成了梳妆台。房间里墙也是用旧报纸，旧书纸糊的。每年的年底都要把墙重新糊一遍，糊之前先把旧年糊的揭下来。那时候的浆糊特别黏，费半天劲都揭不下来。就在旧的上边再糊一层，每年都糊一层新的，那墙上糊的厚厚的。
　　 长大的我，从西屋里出嫁。离开了家，离开了弟弟妹妹们。结了婚的我一直惦记着家，每次回家睡在西屋的炕上才觉得踏实。结婚好几年没把自己的小家当成自己的家，心心念念地牵挂着娘家，想念着弟弟妹妹们。后来二妹也出嫁了，也是在西屋的炕上穿上了嫁衣，走向了自己的新生活。西屋就成了小妹一个人的闺房，我们回去就成了客。
　　 再后来在城里安家的弟弟回家结婚，西屋就成了他的婚房。用大张的电光纸把四面墙都糊的白亮亮的，贴上红彤彤的喜字，倒也喜气洋洋的。弟弟结婚后在城里生活，过年回来待几天，平常的日子，西屋就是小妹一个人的天下。小妹也出嫁了，西屋就寂寞了。整个家也寂寞了，出来进去就剩下父亲一个人。曾经热热闹闹的家沉寂了，逢年过节的时候，我们姊妹几个都回家了，家才能重新热闹一回。年前父亲觉得家太破旧了，要重新修整一下，说，要不你们嫌家破，不爱回来。我说，那是我们从小长大的地方，再破再旧我们也不嫌弃。父亲还是把家修整了，父亲自己做的门窗特别结实，没舍得换掉。虽然墙白了，地平整了，顶棚也漂亮了。在我心里，家还是以前的格局，还是以前的样子。
　　 思绪正飘忽着，儿子从东屋里过来了，拿着父亲半柜抽屉里放的烟袋，烟斗，老式的打火机，还有烟荷包过来了。跟得了宝似的拍照发朋友圈，大衣橱上小妹以前贴的电影明星的彩照，也给拍下来，发朋友圈。又去桌子的抽屉里找宝贝，找出了小妹收藏的的信，明信片，歌词本。那些信是小妹在外边上班，我跟二妹，弟弟写给她的，还有她朋友写的，都二十多年了。儿子从信封里抽出信来念着，笑着，说你们那时候真傻，写信开头怎么都一样啊。是啊，那时候没有手机，没有微信，写信就是最好的表达感情的方式。亲人之间，朋友之间，恋人之间，离的远了，就用书信的方式来抒发心底的思念。述说生活里的点点滴滴，打开心扉把自己想说的都对对方倾述。现在的年轻人怎么会了解那份通信的感觉，怎么会有把一切付诸笔端，倾泻在纸上的那份情感。他们也许都不知道写信的格式，不知道怎么用书信表达真挚的情感。他们不会有那份耐心，认真仔细地写上一封信。有事微信里吆喝一声，或者打个电话省时省事。不要说他们，就是我们也多少年没写过信了。那种写好一封信，贴上八分钱的邮票（早就没有八分钱的邮票了吧？）小心翼翼地投进邮筒，然后是漫长的等待，等着对方的回信。想象着对方收到信的样子，拆信的样子，读信的样子。再耐心地等到收到回信，那份欢欣，那份喜悦，是局外人无法理解的。认真地读着信，读到高兴处笑，伤心处哭。那种感觉多少年都没有了。
　　 明信片也是我们年轻时候的专属，过年，过生日，朋友之间送上一张明信片，写上祝福的话，配着明信片上优美的风景，或是漂亮的明星照，特别的温馨，有情调。我特别喜欢风景明信片，一片竹林，一棵大树，冉冉升起的朝阳，波浪翻涌的大海，绿草茵茵的草原，都让我爱不释手。每次给朋友送明信片，都要精挑细选一番，虽然知道我喜欢的，别人不一定喜欢。还是一如既往地去挑选，挑选好了再写上几句情深义重的话。郑重其事地送给自己的朋友，那种心情也是别人无法理解的。现在早就没有明信片了吧？多少年没见了。儿子看着这些有点发黄的书信，明信片，笑疯了。他是不会理解我们那时候的，不会理解的。歌词本也是我们年轻时候的专属，那一首一首的经典歌曲，都能在歌词本上找到。那种塑料皮的日记本，谁没有几个呢？写日记，抄歌词，那里边满满的都是青春的回忆。那些有些发黄的纸张里，留着青春的印记。
　　 说着笑着，夜深了。儿子跟小妹的儿子，还有她家的那口子，被赶到东屋睡觉去了。我们姐妹三个也收拾睡觉了，我说老规矩，我睡炕西头，小妹睡炕东头，二妹睡中间。小妹说，我用不用到那头睡去？二姐你会不会挠我脚心？是呵，小时候怕小妹睡觉不老实，会掉枕头，有时候也会把自己掉到地上，就让小妹睡到里头去，我跟二妹睡外头。小妹自己盖一床被子，经常会把脚伸进二妹被窝里，伸进的怀里，二妹就会挠她的脚心。二妹笑着说，你睡那头试试去。小妹说，算了吧，我还是跟你们一头睡吧。都躺下了，小妹熄了灯。躺在黑暗中，听着东屋传来的鼾声。我却无法入睡，恍惚回到了三十多年前。这边炕上躺着四五岁的小妹，十几岁的我跟二妹。那边屋里睡着年轻的父亲，和年幼的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