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之后，天气转暖，早晨六点天已微明。
　　 王家村靠近牵牛河，王正直每天早晨起床后，都会去河畔溜达溜达，用城里人的时髦词来说这叫晨练。王正直是王家村的老支书，今年六十二。年轻时候当过兵，上过战场，至今脑子里还留着弹片。他整日里穿着笔挺的旧军装，戴着一顶旧军帽，上面还有颗红五星，人显得格外精神。正如他的名字一样，老王头正直淳朴，做人不含糊，做事更不含糊。
　　 十几年前，有一个买卖人不慎将手提包丢在路上，正好被从地里回来的老王头捡到，老王头硬是在原地等到半夜，失主才急惶惶地寻来，本来不报希望的失主，看到自己的包，高兴地给老王头磕了三个响头，那可是他全部本钱。这事一传开，老王头的名更响了，王家村里的老少爷们都服他，十里八乡的人也都敬他。
　　 这天早晨，老王头像往常一样，周身上下收拾利索，准备出门去河边溜达溜达。他兜里揣着收音机，里面正播放着京剧《沙家浜》：
　　 刁德一：这个女人（哪），不寻常。
　　 阿庆嫂：刁德一有什么鬼心肠?
　　 胡传魁：这小刁，一点面子也不讲。
　　 阿庆嫂：这草包倒是一堵挡风的墙。
　　 ……
　　 他一边哼唱着，一边开大门。大门打开的一瞬间，王正直的老心脏差点从肚子里蹦出来。大门中间悬空吊着一个白乎乎人手似的东西。它正随着风来回晃悠，好像那白无常的招魂手。惊了几秒钟，老王头心稳了下来，到底是老支书，一辈子的风风雨雨都扛过来了，还怕这个鬼玩意。
　　 他定睛一看，哎呦！白白吓一跳，不过是一只吊在麻绳上的鸡爪子。鸡爪子毛被揪干净，白皙皙的，倒跟人手有几分形似。老王头一把把它扯下来，随手扔到一边。心想咋才一只？再多几只，中午的下酒菜就有了。老王头有个嗜好，小时候就爱啃鸡爪子，尤其最爱吃老伴做的瓦罐鸡爪，三天不吃，他就感觉馋得牙疼。王正直对这不速之客并不在意，以为是孩子们恶作剧，玩累了剩下的道具。他依然自得其乐，听着曲，手打拍子，摇晃着脑袋，乐呵呵唱着走向河坝。
　　 从河边回来，老王头下意识瞥了眼之前丢的鸡爪子，此时早已无影无踪，想来已经成了哪只野狗的早餐。一天无事，老王头也早已把鸡爪子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第二天早晨，老王头照旧起床晨练，打开大门，他愣了，大门上两只白晃晃的鸡爪子正朝他招手。老王头扯了扯衣角，倒背着手，瞧着悬挂着的小玩意，绕着它们转了三圈，嘴里咂摸着，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谁挂的？挂这玩意啥意思啊？我老王头得罪人了吗……一连串的问号在脑子里打着旋飞舞起来，可琢磨了半天也没弄出个子丑寅卯。
　　 老王头听着屋里有动静，他赶紧把两只爪子弄下来，回头一看，老伴玉香没有出来，这才放下心来。老伴心小，身体又不好，她要知道这事还不得整宿整宿地睡不下。他见四处无人，拎着两只鸡爪子，紧走了几步，把两只怪玩意扔到离大门不远的垃圾桶里，这才松了口气。
　　 老王头在河边走着，此刻已没有了往日的悠闲，收音机里呀呀地唱着，他没心情去听唱得什么。他眉头发紧，心尖好似有两只鸡爪子在挠，不疼但是痒，痒得人闹心。他沿着河边走啊，走啊……心里想啊，想啊……糊涂，糊涂，纳闷，纳闷……一直到兜里的手机响起来，他才从谜团里面拔出脑子来。一看电话是老伴打来的，电话里玉香埋怨他怎么还不回来吃饭。老王头挂了电话，一看时间，都八点多了，这才醒过神来，原来这个时间，他都坐在饭桌子上了。
　　 他匆匆地往家走去。回到家，还没进门就听到老伴说：“以为你去西天取经了呢。”
　　 “取啥经啊，盼着我死啊，今天，今天，我心情好，多溜达了一会儿。”老王头故作无事。
　　 “这么久都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让栓子去找你了，六十多了，别吓唬人。以后按点回来，别逛起来没完。”玉香边舀饭边说。
　　 老王头洗了手来到桌子前坐下。早饭是小米粥，杂面馒头，一盘清炒山药，一盘胡萝卜咸菜丝，空气里弥漫着咸菜丝里的香油味，很是诱人。老王头拿起馒头吃起来，虽然他尽量地去掩饰，但是还是露出了点蛛丝马迹，跟往常大不一样。最大的破绽就是平日里吃着饭他爱看新闻，今天竟然忘记了。
　　 老伴也觉得老王头有点奇怪，于是就问他：“今天早晨不看新闻啊。”
　　 老王头正低头慢条斯理地嚼着一根咸菜丝，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那俩奇怪的鸡爪子，听到老伴搭话，忙抬起头应和：“啊，啊，看，看。”他稍显慌乱地去拿遥控器，却不小心把筷子碰到了地上。
　　 “毛躁。”老伴瞥了老王头一眼，嘟囔着，起身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去水管冲洗了一下又递给他。
　　 老王头不理她，自顾按着遥控器，找到新闻频道，新闻里正播放着生态环境保护的片子，主持人字正腔圆地播报：“……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让自然生态美景永驻人间，还自然以宁静、和谐、美丽……”
　　 老王头继续吃饭，三下五除二喝完了小米粥，就撂下了筷子，坐在椅子上，用牙签剔着牙。
　　 “吃饱了吗？今天吃这么点啊。”老伴疑惑地问。
　　 “饱了，少吗？不少啊。”
　　 “才吃一个馒头，原来不都吃一个半吗。”
　　 “今天运动量小。”老王头边说边起身，他小心翼翼地拿起柜台上的青花瓷瓶抱在怀里，坐到旁边的沙发上慢慢擦拭起来。这个瓷瓶是老王家的传家宝，每隔一短时间他都会擦试一下。他眼睛看着花瓶慢慢擦着，心里却还是在想着鸡爪子的事。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电话响起，一听到这个音乐，老王头脑子里的鸡爪子就被孙子胖嘟嘟的笑脸给赶走了。这个铃声是五岁的孙子朴儿选得，他一直用了两年。孙子大名王淳朴，这是他亲自起的名字，老王家三代人他叫王正直，儿子叫王明白，孙子王淳朴。儿子王明白一提起名字这事，老是撇嘴，当面不敢吭声，他知道老爷子的脾气，背后里却说老头子俗气。后来也不知道老王头从哪里知道了，把王明白一顿臭骂：“哼！老子俗气吗，咱这叫正正直直，明明白白，淳淳朴朴，这名字到哪里，砸在地上也是一个坑。”从那以后王明白再也不提这名字的事。
　　 接通电话，电话里响起王明白的声音：“爸，中午我带着朴儿回家，朴儿说想你了。”
　　 “哦，早点回来。”挂断电话，老王头给老伴说了声。老伴玉香也是一喜，手下利索地收拾着碗筷，她一会要去集上买点菜，给大孙子做一桌子好吃的。
　　 挂钟刚响了十一下。桌子上就摆满了炸耦合、炸鱼、炖排骨、炖蘑菇小鸡，炉子上还有一个瓦罐鸡爪正用小火煨着，瓦罐上冒着丝丝的热气。老王头带着老花镜正坐在沙发上糊风筝，上次他就答应了朴儿，再回来的时候陪他放风筝。这时外面响起了嘀嘀的喇叭声。还没等老两口迎出门去，朴儿穿着一身黑色阿迪运动装，两只小手拖着一箱奶进了院子，嘴里喊着：“爷爷，奶奶，爷爷，奶奶。”
　　 老两口听着孙子的喊声，乐得合不拢嘴，老伴一手抢过朴儿手里的奶，一手领着孩子的手，心疼地说：“赶快把奶给我，别把我的大孙子累着，走，进屋去，看奶奶给你做了啥好吃的。”王明白和媳妇小雅也拎着不少东西进了门，见到老王头，小雅亲热地喊了声爸，径直进了屋。
　　 王明白问：“爸，没出去玩啊？”
　　 “你不说回来吗，给朴儿糊了个风筝，上屋里去吧，你妈鼓捣一上午了，先吃饭。”老王头在儿子面前永远都是一副老书记的气派，严肃正直。
　　 桌子上一切都摆好了，一家人都坐下。老伴看着桌子中间的空位置，突然想起来说：“你看我这记性，还有他爷俩爱吃的瓦罐鸡爪在炉子上呢。”说着准备起身去端，小雅忙说她去，可被老伴挡住：“你别烫着，不知道咋弄，坐下就行。”一会老伴戴着烘焙手套端着瓦罐鸡爪上来，那醇香味立刻弥漫了整个屋子。爷俩拿起酒杯抿了口酒，王明白迫不及待地从瓦罐里夹了一只鸡爪子出来，酱红色的鸡爪子表面淌着浓汁，看起来就让人口水四溢。可是今天老王头无论如何也不想吃，看着瓦罐，一拿筷子他就想起悬在大门口的那俩怪物。
　　 吃过饭，老伴和小雅去厨房收拾碗筷，朴儿正在看着动画片小猪佩奇，一个人傻乐着，嘿嘿直笑。
　　 老王头和王明白坐在茶几旁喝茶。他向厨房瞄了一眼，压低声音把这两天发生的事告诉了王明白。
　　 王明白乍一听，他那个虎劲一下上来，嘴里骂骂咧咧：“妈拉巴子的，哪个不长眼的，在太岁头上动土……”他还想接着骂娘，老王头眼一瞪，又咽了回去。
　　 “犯什么混啊！”老王头肃然道。
　　 王明白刚才只顾着发狠，被老王头一瞪，脑子倒是清醒了，心里咯噔一下，眉头一皱又旋即松口，好像没事似的。鸡爪子……鸡爪子……这事会不会跟自己有关系。这两个月他可整天被这事缠着，因为厂子里排出的污水没经过处理，周围村庄灌溉小麦后，小麦全发黄了，被人告到了市里，厂子被停产罚款整顿，又每户给了些赔偿，这才把事压下。可厂子又不能不开工，于是他就偷偷地晚上排污，还专门派人站岗，一有风吹草动，立刻停止排污。他也是没办法啊，一厂子人等着养活呢。村民发现了新情况就又举报，可是因为没有直接证据，上面也不好处理。难道这帮村民见举报不成，就来家里骚扰。
　　 守着老王头，王明白不敢再想，生怕被爹瞧出些端倪。那可就惨了，凭老爹的脾气，还不得把厂子拆了。那次他从外地搞来了几台赌博机，藏在老院子里，本想大赚一笔，不知怎么被老王头知道了。老王头硬是让他在老王家先辈牌位前跪了一天一夜，赌博机也被老王头用斧头劈了。这事要是老爷子知道，后果可很严重。于是他故作纳闷，随意说着：“或许是小孩子搞恶作剧呢，再不行咱就报警。”
　　 老王头自顾纳闷，对儿子的分析不置可否，两个人想着各自的心事，自顾饮茶。一会功夫，老伴和小雅收拾完从厨房出来。老王头给了儿子一个颜色，王明白会意地点了点头，知道爹的意思是不让妈和小雅知道，免得俩人担心。
　　 儿子一家三口离去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老王头跟孙子放了一下午的风筝，老腰酸疼得厉害，回想当年一下子能把一头小牛犊子撂倒，那股劲让自己傲视全村，真是岁月不饶人啊。当然他这一下午，手上放着风筝，脑子里也没闲着，琢磨了一个计策。他到底要看看是那路神仙在捣鬼。
　　 吃罢晚饭，老王头史无前例地让玉香去广场跳舞，他来收拾碗筷。玉香一听觉得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过忙活了一天，她的确累了，索性随他。老伴前脚出了门，老王头就打电话叫来了同族的侄子大栓子和二栓子，说有事商量。俩侄子一听王叔有事，一会就到了。老王头见面也不客气，把事情一说，哥俩都是气愤异常，摩拳擦掌，一定要想法把这贼人抓到。爷三商量决定守株待兔，这贼人做事肯定后半夜，两家子大门正对着，只需要藏在栓子家大门洞里等着，就能把贼人抓个现行。老王头让他哥俩先回去睡觉，后半夜开始行动，临走时扔给他俩每人一包中华烟，哥俩乐呵呵地拿着回去睡觉了。
　　 虽然是春天，夜晚还是有点冷。大栓子和二栓子都穿着军大衣，坐在自己家大门洞里，两个人警惕地透过门缝看着对面的动静，像静待猎物出现的两只饿狼。老王头躺在屋里的床上也不踏实，翻来覆去，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可是一直到了天亮，也没个响声，栓子哥俩最后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老王头一早起来，打开门看到外面没有什么异样，又推开栓子家的门，哥俩睡得正香，也没叫醒他们，径自走向河边。哥俩醒来，一看天亮了，打了哈欠，一身疲惫，失望地准备晚上再抓。可是一连几个晚上都风平浪静，好像这贼人知道了内情。栓子哥俩也熬得够呛，老王头想，这兔子估计再也不来了，特意在饭店摆了一桌子菜，算是答谢栓子哥俩，几杯酒下肚，哥俩为了答谢老王叔决定再守一晚。
　　 晚上两点多，栓子哥俩就有点撑不住了，困意一波一波袭上来，眼皮子上下亲吻着，哈欠一个接一个登门，那困泪也断了线的珠儿般顺着眼角往下淌。实在熬不住了，俩人就靠着椅子打起呼噜来。不知道睡了多久，二栓子被尿憋醒了，他从椅子上起来，眼睛半闭半睁，朦朦胧胧地开了大门，踉踉跄跄去墙角边放水，哗哗地水声响起，二栓子一阵痛快，冷风一吹，打了个激灵，脑子稍稍清醒，正要转身回去接着睡，借着月光仿佛发现远处两个人影正向这个方向走来。二栓子眼睛立刻变得晶亮，他猫着腰又仔细看了看，不错！的确是两个人影正在慢慢接近。二栓子悄无声息地蹑脚回到大门洞里，慢慢地把大门掩上，这才拉了拉大哥。大栓子睡得正酣，被人一拉，不耐烦地翻了翻身子，想继续睡。二栓子伏在他耳边轻声说：“快醒醒，来人了。”
　　 大栓子闭着得眼立刻睁大了，他娘的！老子熬了好几宿，总算是没有瞎耽误工夫。这哥俩手里拎着圆木棍子，小心翼翼地蹲在大门前，屏气凝神，顺着门缝向外瞧着，静待着俩兔子来撞门。
　　 不一会，脚步声近，两个黑色的身影进入到栓子哥俩的视线。只见他们四下望了望，一个人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三件泛白的东西，另一个人摆弄着手里的一根短棍，三两下，短棍就变长了许多，俩人手脚麻利地把泛白的东西一件件挂到老王头大门的横梁上。就在两只兔子以为大功告成，准备原路返回的时候，只听对面大门咣当一响，门开了，两道白光射出来，照得两只兔子眼睛睁不开，慌忙拿手臂挡着刺眼的光。栓子哥俩，抄着棍子，从门里跳出来，大栓子爆喝着：“狗日里！小兔崽子，老子等了你好几晚上了，看你还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