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秋的萧条意，不能持久；凌冬的隐藏身，也要显形了。秋和冬把冷酷的魔术玩累了。春风悄来，大地就轰轰烈烈了。赏春踏春最不能错过的是初春，这时，曾经产生的失落感与相遇的欣喜感剧烈碰撞，真好！
　　 初春是从城郊开始的，走着一条农村包围城市的传统路线。初春在乡下是最奢侈的，江南的十分好，北方的也有特别的韵味，初春是鲜嫩的，是有节制的热烈，更是不经意地簇拥出来的水墨，很容易释放出诗情画意。
　　 初春是律动的水墨。诗人冯延巳说：“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谒金门》句），初春撩拨着最多情的是河水，我母亲毕竟对冬的感觉很透彻，数九寒天过去，就剩下最后一个“九”了，她说，九九河里没有老冰。“老”的发音注满了恨意。此时就是上冻，也是吹一口气都可能碎了小河里的薄冰。小时候，我总是在这个“九”先下河捉鱼，泡去一个冬天几乎裹住了脚丫子的灰尘，这时的冷成了爽。孩子们的脚就像黑人的脸，黑黢黢的，油光光的，一泡一洗，露出白白的脚丫子，洗的时候有针刺的感觉，但不是很痛。我们那农村叫“赶灰”，别处的尘埃，可以拿鸡毛掸子扑扑几下就赶走了，而脚上的灰尘要泡才脱去，这个“赶”字用得十分生动，在河水里先撩起几把水，也赶走初春的微寒。
　　 初春的颜色主题是“唯绿”，绿在招惹着我们，底色无需繁华，随意的绿色考验着我们对色谱的辨别力。浅绿、嫩绿、翠绿、葱绿、油绿、新绿、柔绿、滴绿、深绿……光是这些程度不同的绿，就让人分辨起来感觉十分的有趣。上学时候，听教授说，法国的语言最动听，中国的语言太细腻。我相信这个语言学研究论断。初春的熏风再漫过沟谷，跃上山巅，扑向泊地，疾走于山坡，草木就为之激动了，几乎约定好了，铺天盖地，舒展漫延开来，绿的手臂轻摇着，绿的身子摆动着，摇摆得人心也痒痒的，有时候很庆幸，还没有来晚，不然初春错过，春意十分了，还有惊喜么！
　　 我以为踏春自古就有下河的先例。《论语》里记载：“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地域不同，鲁地暮春踏春。古人对大自然的深爱可见一斑，比今人也太隆重了，出门赏春，换上新衣，下河戏水，掬一抔春水，浣洗病邪，当然，也不乏作乐。在春野里沐风而舞，很晚才唱着歌儿尽兴而归。我对他们在沂水里沐浴很心动，感觉春意首先因水而起。
　　 这让我首先想起关于岸柳的诗句：“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欧阳修当是走马式看柳，柳如烟，那是柳枝的嫩皮经不住春染而先萌绿，匆匆而过，赏得不仔细就只得了印象。杨万里赏柳世人无可相比，他说：“柳条百尺拂银塘，且莫深青只浅黄。”他一定是站在水边，看了柳，看了池塘，得到一番交融的意象。还是喜欢王安石赏柳的感觉：“杨花飞白雪，枝袅绿烟斜。”所谓缤纷，太乱；白色里一缕缕一片片绿烟弥漫，就是不似深春被浓绿染透，只淡淡一抹，撬动了心扉，就像半掩的柴门，总是给人遐想与冲动，仿佛又是半撩了翠帘，或者是风吹珠帘，看见玉人的粉面，生怕被绿意侵染了一般，这般妙处，让人生出无限的怅惘，不知是为帘内的人，还是担心初春的绿意太浓了。
　　 纤柳弱风，一对伴儿，诉说着心事吧？世间最好的感情，是找一个能够聊得来的伴儿。我相信风和柳就是那样，那初春的绿意，无论是剪刀剪开，还是纤手拉开，都是美丽的互动。
　　
　　 二
　　 这几年，每逢初春我便不舍地去石硼溪看柳，这是从伟德山渗下的山泉而成的小溪，岸边垂柳依依，停车驻足，或一处看得烦了，就换一个地点，虽是同一河岸，却有着看不尽的春色柳意，有的柳枝不够长，迎风摇摆，似去抚水而不能，那个让人急切，恨不得下河去帮着柳一把，浥点春溪水，润一下发梢。有的柳枝很得意，风摇柔枝，动不动就逗一逗河水，漾出一面很不规则的涟漪，多是荡出一个半圆或者是椭圆，看着就想下河给那个涟漪画圆一些，生出“柳不随心摇”的失意来。
　　 人生的感悟和获得，并不都在教科书里，自然里的物象最纯粹，哪怕是一虫一鸟，一草一木，一瓦一石，一旦对了人的心思便会生出哲理，不是母鸡，不能炖出鸡汤，纯粹的获得可比鸡汤还营养人。很多失意，不是找一个朋友促膝就可以缓释，自然之物也有这个功能。不愿消退的春寒刚刚遁去，便萌出几粒骨朵，不是花，却也学着花儿诞生，向美的心思很可爱。柔软的枝条完全可以撑住了柳苞苞，因为她提着，不是举着，拈重若轻，很多撑住的心事，若是扛在肩膀上，会把人压弯了腰，轻轻提着，摇摆着，不经意，看不出有多么沉重，虽然那些不愉快感觉的分量是一样的，可不一样的是肩负还是随意的状态。槐树很苍旧，矜持着，一直等暮春夏初才萌发看看这个世界，鸟儿也不喜欢那个样子，都飞到了柳枝上，悬着，挂着，这个姿态，槐树不可能给她。跳跃啁啾，一下子变得随风飘荡，是秋千的体验？为何摇篮成为婴儿的温床，千古如此，换一个轻柔的状态，或许我们感受生活的沉重真的会有四两拨千斤的美妙啊！
　　 我不能不想到沉重。古人面对春柳还真生不出轻盈的意念来，于是就有了“折柳送别”的习俗，古人也是但愿人长久，连“留”这个字都感觉沉重，不想说，就让“柳”这个字来充当依依惜别的情物，真的是让人击掌叹妙。“客亭门外柳，折尽向南枝”，张籍是哭诉离人不舍，还是不舍得柳枝成了阴阳头？
　　 柳，又叫垂柳，这种姿态，我一向敬畏。柳枝也向上，然后全都做一个合适的弧度向下弯垂着，古人看出是万种风情，我看不出，却生出向她学习谦卑的想法。柳家的女儿们没有一枝是盛气凌人的，点头致意，弯腰持礼，这大气的风范，真是达到了做柳做人的臻境了。
　　 想起那句颇有禅意的佛诗来：“有意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仿佛觉得柳的处境很像我的身世，不择豪门，也无法挑剔，我立于岸边，成了护岸的树，也撑起了一篇阴凉，遮住一面天空。胸有大志，当然可敬，但未必如意，从容如柳，随遇而成，便是我的人生吧。
　　 柳给了我一段美妙的童年，若没有春柳，那段快乐就会被抹去，还不知是什么样的日子来填充。删除我人生任何一个瞬间的镜头，都不会是一部自我连贯的人生影片了。正是初春，若晚几天，玩不了。折下附着在表皮含苞的柳枝，使劲握住，转动着柳皮，让骨头与表皮分离，尽管残忍，那时我们小孩子不会这些联想，单纯得只有玩兴。将柳皮抽下，一端，用牙齿挤扁，做成大小不一的柳笛，但知吹奏出来的曲调幽怨，粗细不同，曲音不同。而从我们这些少年唇边飞出了，是欢快的音符，精灵一般，带着调皮，那个味道可以钻进人心，尤其是遇到女孩子，我们都把腮帮子鼓得圆圆的，争着献宠一般。心里不吝啬，女孩子索要，会一大把都给她。女孩子感觉好听，也更喜欢看我们男孩子的滑稽，还跟在我们的后面，化蝶追梦，变了蜻蜓绕肩。折柳做成花环更是这个季节的首选，恐惧心理还是有的，尽管大人对孩子折柳枝不能说什么，可总是觉得祸害了柳树，但把柳枝圈成花环，再插上点花草，别提有多么精神了。仿佛初春就是给我们孩子以无限可能，初春的悦动，那时候来自自然的给与，最挑动我们心弦的是垂柳。
　　 第一次对女孩子有了感觉，是悠扬的柳笛和柳枝编织的花环，这些假借物好神奇，曾经想，最为朴素的东西反而可以吸引人。
　　
　　 三
　　 想起了徐再思的无题诗：“一望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楼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这“烟村”一定是初春的春烟拥抱的村落，这个素描简单，也写意，读着他的诗句，一下子就撞进去了。亭台到是少见了，逢水搭桥是特色，弥补了踏春趣味的不足。如今，我们所见的村庄就不是四五家了，蹲坐在初春的暖阳里的村落，一排排农家房舍，被嫩芽生出的春烟包围着，还有刚刚吐出嫩黄的乔木掩映着的，高低错落，尤其是屋顶的样子，红瓦映日，灼灼暖心；青瓦矜持，吸纳暖意；还有别具一格的海草房，成了最老的迎春者，沧桑远去，依然矍铄。我突然生出一个儿时就有过的想法，想走近任何一家，呼一声兄弟或者弟妹，能不能讨一口水喝，村子里的水一定含着初春的味道吧。但失落马上顿生，儿时所呼是“叔婶”，现在一晃过去半个世纪，我成了一个最急于拥抱春意的人了。
　　 我甚至生出怪异的想法，突然来一场淋漓的春雨，没有带伞的日子，我缩着脖颈，随便冲进哪家农户的门楼下躲避着，还有人递给我一条毛巾，拭去雨湿，一送一接间传达出多少暖意，无需解释，至多是一个痛惜一个感激眼神的碰撞。
　　 初春的景象不仅仅属于植物们，还有村后山坡的农人。农人有六十多岁，他的初春是被身边的黄牛和黄狗点染了，那画面，生动得让我想持笺画下来，突然想起手机，“咔嚓”一声，我留住了初春的灵魂。他手里夹住一支烟，慢悠悠地吸着，袅袅的，与地里蒸发的春烟相融一起，他或许不在意我，想的是绿油油的麦苗，看着嫩黄的草芽，这样的色彩在他的心里是何等的铺张奢侈，他没有春愁，我这样想。黄牛周围并无草可食，他在深嗅土地的味道吧，牛背上驮着春阳，还有鸟儿，大概是麻雀，站立在它的脊背上，叽叽喳喳的，不敢驻在牛背上，几声欢叫就飞走了，没有失意，只有诗意。农人和他的牛，我想，到底牛是人的伙伴，还是人为牛的伙伴，实在不能想透，相依为命，应该就是尘世里最不能或缺的感情吧，无言无语，却彼此都领会了。还有一条狗，不安分，地里没有什么东西和它顽皮，就是乱窜，欢快得不得了，初春的时光在村后的山坡上不肯离去，停下来，只为这位老汉，太专情了啊。我在想，初春的日子还有愁人的事么，名利是什么？都不如一缕春光。农人的富裕程度难如我，不是甘守，而是平静，平静地放下，只静心地等待春光抚摸后的土地给他带来收成。
　　 初春，农事来了。我看见菜地里一对夫妻在从菜窖子抠白菜，白花花的菜撅着屁股，向着春阳，我怀疑是春温上升，白菜在地里是耐不住，一定要躺在地面晒太阳吹熏风。农户的心思很暖，是舍不得那些素白的菜埋在黑暗里。我错了，农人一本正经和我说，菜园里的绿菜很少，抠出白菜，晒晒，沾上太阳的味道，人吃了才好。我问他，太阳在初春是什么味？他略微思忖一下说，就像谷子晒一两个日头，煮饭就用不着用碱料子（苏打），黄橙橙，香喷喷。他说那个就是太阳发酵的味道。他话匣子开了，给我讲电视里的广告，晒酱油，就是要太阳光藏进酱油，才有了鲜味。把太阳藏进食物里，日子才甜美，哦，向美向阳的心思，也藏在甜美的生活里。他的美好口味不在五星级饭店里，也不在特色小吃里，用心体验着阳光般的日子，就咂摸出了可口的味道了。
　　
　　 四
　　 初春就像一个小人物，平凡得很，却是最诗意的，你得去寻，才可发现。初春催动着生命复苏，那些芽孢，那些骨朵，那些绿意，都醒来了，在枝丫间，在节骨处，爬满了米粒大小的春意，往往被我们忽视，反正觉得下个季节就是繁荣，不愁长不大。可真正的诗意就是听“花开有声”，春风袭来，米粒见风就大，一天一个成色，隔几天看，全都饱满起来，用不了多久，就是一片婆娑，满墙颤悠，遍地摇曳。
　　 初春是鸟儿的问候，莫非是提醒人们，别忘记赏初春？一个冬天，不知躲藏在何处的麻雀密匝匝地从高空掠过，不成行，像白昼里的黑星星。星星，只有北斗星永远不变的模样，麻雀是流星，它们用狂欢的姿势告诉人们，该犁地种植了，我却感受了它们闲散的意味，无论如何蜷曲在寒冬，总要做出一种感激的表示，感激初春这个信使。就像无论怎么贫穷，都要从日子里寻觅到可以快乐的一片空域。布谷鸟还没有出场，麻雀掀开了序幕，多么隆重！很多时候，这些美感被我们漠视，多么可惜，我发现了，不亚于走进一所豪华的大剧院，这里的音响就是天籁，无需伴奏，只有原声带。
　　 初春是燕子剪开的名片。我们常常在北燕南飞里寄予沉思，莫名的失落感都是燕子的轻羽挑起。而不经意，燕子来道歉了，呢喃啁啾，一个斜身斗风的姿态就穿空了绿色，唐朝的李贺看的是“春水初生乳燕飞”（《南园》句），燕子剪春先剪水，我仿佛听见了剪水的淙淙声。
　　 初春可以唤来春雷。“一夕轻雷落万丝”（秦观《春日》句），夜晚，第一场春雨就这样在不经意的夜里来了，轻轻抚摸着窗户，沙沙作响，洗净了窗玻璃上的轻尘。前天还是雪花轻吻的美妙，雪花掩尘，按住了浮躁，“春吻”的感觉在每一片琼瓣里；“春抚”的体验在听丝雨的声音里，就像温软的母亲的手，拭去了尘埃。也可以说，初春是雪和雨交织的吻，吻得人心润噗噗的。心情被初春特有的雨雪交融唤醒了，不必盼望，在意料之中，却又来得出乎意料。
　　 初春里的山不是“展屏山色翠连空”（李吕《朝中措》句），而是“红绿扶春上远林”（陈与义《春日》句）。隐约的黛色，悄悄地爬上了远方的林木，几乎每日的林色都在嬗变，宛若一个姑娘，不，姑娘是“女大十八变”，春山等不得，每日一个颜色，苍淡到微绿，泛起一片着色的懵懂过程，让人觉得山不知想要一个什么样的色彩，但人心却不恼，静静地处于初春的“色变”旋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