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萌芽】乡魂(散文)
我喝着若耶溪的水长大,在家乡绍兴生活的十二年光阴不长不短,恰能将我的血液配制成一坛醇醪。古纤道尽头的落日是我沉静而蓬勃的心脏,至今仍悬在血色的一隅执拗而不肯归去。
下雨的时候,远山的黛影是水墨素雅到极致的晕染,以至你分不清孰是山,孰是水,只觉得是活在一座仙宫的倒影中,疑心回旋的清波下尚栖隐着一城神仙。这种颠倒的错觉,常蕴藏着名叫“惊艳”的恍惚。
然而我梦魂深处的,只能是那条小巷。它是越女如丝的媚眼,是西施轻抿的薄唇,是我灵魂归依的地方。
它由青石板铺就,因年岁而沉积的泥垢增添了几分烟火气息。两边粉墙黛瓦,酒旗斜矗。古旧的红灯笼慵懒地垂挂着,没有风不会摇,到晚上也不亮。弄堂中间横卧着一条窄窄的河,专供人家捣衣。小时候我并不觉得这样的巷子有什么稀罕的,因为我以为所有人的故乡都是这样的。
我的外公、外婆就住在这条小巷里。外婆一生劳碌,只事炊烟,平素无甚爱好,反倒是外公痴迷听戏,兼好下棋、遛鸟。退休后每天清晨,外公都一手提着自编的鸟笼,一手提着正播放着“莲花落”的收音机,沿着小巷来来回回地踱。久而久之,不仅他学会唱了几折子戏,连他的八哥也跟唱得像模像样。机器、人、鸟,三唱三叹的悠长曲调在逼仄的巷子里久久回荡。从小五音不全的我,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只是笑。
我虽不喜听戏,但爱好下棋,外公无事时也常与我“对弈”。每一局,他让我一车,照样杀得我毫无还手之力——这是我几年后才总结出来的。之前,我总以为自己和外公下得有来有回的,输相也不算难看,后来才发现,那是外公为照顾我的自尊心而刻意放水了。认识到这一点后,我不那么热衷于和他下棋了,而是尤其爱看他与高手相搏的场面。每一次,我嘴上都说:“这位爷爷,我给您加油。”心里却巴不得外公次次皆赢。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外公作为当年绍兴市中国象棋老年组第四名与取得第二名的郭爷爷的对弈。那一天,外公将自己心爱的八哥晾在一边,早早地摆好棋子,端坐在天井里的石墩上,静候客来。我以为对方会是一名身穿绸衣、仙风道骨的翩然老者,没想到竟是一位身形佝偻的环卫工人。他一手提着一把扫帚,一手拿着一个青色的茶杯。我看到茶杯上印着“绍兴市第二名”六个小字。
棋局开始,两位老人皆不动声色,只是对方可能因得了帕金森综合症,手会不受控制地抖动。我一个小女孩站在一边一动不动,生怕影响到二老,内心不断估摸着他们的胜率谁更大一些。以我的水平当然无法从棋盘上的胶着形势中看出双方处境的优劣,只能根据外公的面部表情加以判断。他一瞪眼,我就知道他是遇上难题了;他一眯眼,我就知道他肚子里憋着阴招妙招。可后来,我渐渐看不懂了,只见外公或深或浅的皱纹也舒展成了一张棋盘,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一样的气势来。那是我这个年纪参透不了的智慧。
那局棋持续了三天,每一次对弈的时间都设在傍晚。那三天里外公一句话也没有说,且依稀可见他衰老了一些,鬓角似更斑白。对方的手也一次比一次抖得厉害,让人不忍去看。然而,那是我所见过外公最精神的几天——他顶着大大的眼泡,眼睛却像初生的婴孩般清澈明亮。
令我意外的是,外公输了。依照他与郭爷爷的赌约,他的那只八哥要归对方所有(如果他赢了则能拿到对方的那只茶杯)。然而对方只是问了一句:“老傅,你服不服?”
沉默良久,外公三天来第一次开口:“我服。”
听到这句话,郭爷爷也没有要我外公唱戏的八哥,如来时那般,左手提扫帚右手拿茶杯大笑着扬长而去……此刻我觉得他似一位仙家。
后来我问外公那天为什么会输,他说:“我下棋有谋而无略,有术而无道,有形而无势。我输,一点也不奇怪。”
我点点头似深以为然。
时间一晃而过,我已不再是外公身后的小跟屁虫,也难有机会再喝到若耶溪的泉水。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故乡是一幅变幻的画,我是其中渐渐淡去的身影。
那天我回到家乡,去看望因脑梗而住院的外公。他没有在睡觉,没有在聊天,只是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看到我来了,他笑着招呼我坐下,问我有没有给他带酒喝。我心说您老都躺病床了还想着喝酒:“酒是没有,但我给您带了副象棋来!今天我们好好切磋切磋,您老还让我一个车。”
“妙啊!”外公大喜,用手一撑床板想坐起来,我赶忙扶他。然而这棋没下多久,我就觉得不对劲。怎么个不对劲法?我觉得我要赢!莫非是外公因病脑子糊涂了?想到这里我的悲慨与酸涩快要从胸腔中溢出来。
可结果我还是输了,输得莫名其妙、蛮不讲理。外公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想不明白吧?想不明白就对了!你外公我住院一个月来天天冥思苦想,枯坐度日,今日可告出关!来,你赶紧告诉你爸妈,老爷子我今日就要出院,去会会那几个老棋友!”
我哭笑不得,感情他把住院当闭关修炼了!最终,妈妈遵医嘱让外公继续“修炼”一周,才放他出了院。一回家,外公就准备去拜访郭爷爷,要“一雪前耻”。我问他那只八哥去哪儿了,他摆摆手道:“我生病后没人照顾它,就放生了。”
跟随着外公,我来到谢公桥边一间小小的棚户房前,入目的却是一个挂着挽联的花圈。我看到外公脸上的皱纹微微颤着。
“老郭啊……”
古旧的青石巷似也传出一声低泣……
那条巷叫溪小路,里面住得多半是老人。差不多每过一两个月都会举行一场丧事。每当你听见铜锣响起,你就知道那是一个老人在这世上最后的“声音”。他纵对故乡、对人世有千般的不舍,也只能短短地再逗留几日。
有人说绍兴之美美在她纵横的河道,美在她古朴的石桥,美在她现代与古代的交融,美在她端庄中那一抹让人神魂颠倒的媚惑。可我知道,绍兴的美还藏在那一条条缝隙似的曲折小巷中,藏在那些历经云波诡谲、岁月峥嵘的龙钟老者身上。
巷是绍兴的博物馆,老人是活着的文物。时代的洪流淘尽狂沙,留下的唯有金子般闪烁的魂。那些萦绕不散的牵挂,那些刻骨铭心的誓言,那些没世不渝的热爱,都被这座城市温柔地安放在巷子中。
似乎你一转身,它们消失在繁芜世界。可蓦然回首,它们还在人海背后。
也许无需多言,一切,早已印入乡魂。
作者:丁语萌,浙江省杭州第二中学高一408班学生。2003年10月生
“古纤道尽头的落日是我沉静而蓬勃的心脏,至今仍悬在血色的一隅执拗而不肯归去”,记得女儿小时候,喜欢到古纤道边看日落,每次总要等到看不见落日余晖了才肯回家。
“下雨的时候,远山的黛影是水墨极致的晕染,以至你分不清孰是山,孰是水,只觉得是活在一座仙宫的倒影中,疑心回旋的清波下尚栖隐着一城神仙”,这美轮美奂的景象,女儿确实看到过哦。自从读高中后,每个周末她都会经过杭城的闻涛路去上课外辅导班,望着钱塘江上如水墨画般的远山和倒影,她总会沉醉其中,惊叹不已。
外公是个下棋“高手”,这是女儿儿时的一个骄傲,受其熏陶,女儿还得过越城区国际象棋比赛幼儿组第三名呢,这奖状至今仍贴在老家墙上。
文中也有女儿对家乡的爱和思恋,浓浓的乡情,淡淡的离愁。2015年秋,小学毕业的女儿怀着考上杭二中的愿望,离开绍兴来到杭城求学,至今已经三年半过去了。“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故乡是一幅变幻的画,我是其中渐渐淡去的身影”,这是女儿发自肺腑的感叹吧。一边是繁忙的学业,一边是外公、外婆、奶奶日渐老去,女儿时常说起心存愧疚,愧疚不能常伴他们左右。
细细读完全文,让我重温美好,也感受到了女儿的心声,甚好,甚好。